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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花间往事

我说我要出个远门,谈点业务,三天。这理由不是特别合理,但总算是个理由。

丽江,花间堂。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整个人生都在困顿中,一个人去西藏的寺庙里支教,下了山又去丽江参加“红粉笔乡村支教五周年纪念”,流荡了整整一个月,最后三天在花间堂里度过。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圆圆的大浴缸里仰望古老的木头房梁时,就觉得自己还会再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若说快,这三十多年人生真不快,而这三天的旅行来得太快了,一顿吃到便秘的饭,一句情急下的戏言,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就把人生的三天瞬间改写。这场行程特别直接,显得匆忙,什么准备都没有,但心下十分清楚,这三天,时空已不同,比酒店里超浓缩的二十四小时的厮守,更像一场恋爱。

有一期周四沙龙主题是《行走是阅读世界的最好方式》,王世军说,蜜月旅行对一个男人特别重要,建议所有准备结婚的准夫妇们,婚礼如何举办得盛大而豪华并不重要,但两个人的蜜月对未来两个人的婚姻和心理都有着巨大的影响,一定要认真对待。

那天,我在众人面前说,如果这辈子还有蜜月的机会,我选欧洲。我是否从那一刻开始就在脑袋里置入了再来一次蜜月的愿望呢?脱口而出的戏言恰恰不是戏。

同一航班,隔着最远的座位,分别抵达机场,若无其事,旁若无人,各自在候机室里玩手机。

夏予:梅,你旁边的男人很帅,故意坐在他身边的吗?木每:你旁边的男人太丑了,你也故意的吗?夏予:今天穿得这么休闲,真好看。木每:从头绿到脚,像根大葱吧?夏予:太辣了,还是像根菜心吧。木每:没说像青辣椒就不错了。夏予:红辣椒也照吃不误,味道好极了。木每:不怕辣着心?夏予:辣妹,我爱。木每:伪大叔,我爱。……

他前我后,途经他的座位,对望一眼,含笑而过,坐下来继续对话。

木每:要关机了,准备小睡。

夏予:梅,好好休息,我们丽江见。

有意思吧,两个人一起跟外面的世界捉迷藏。小时候最热衷的游戏,男孩带女孩藏进大衣柜,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手心都沁出汗,又兴奋自己天才般地想到了这么一个其他小朋友都想不到的地方,好有成就感。女孩被男孩紧紧抓在手里,靠在一堆泛着淡淡洗衣粉香气的长裙子中间,那时候她就在想,我长大了也要有一个巨大的衣柜,挂满了漂亮裙子,然后也生一个漂亮可爱的男孩儿,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奇妙,在飞机上突然想起那一幕,那种感觉叫做幸福。

幸福,就是满心欢喜确认可以获得的期待,是一种信心。小萝莉对拥有一衣柜漂亮衣服的期待跟老萝莉对一场突如其来的蜜月旅行的期待,都是等量的期待,但假如你看得见摸得着,并确信你一定会获得,这确信,就是幸福感。

我幸福地关机,闭起眼,望一眼他的座位方向。

丽江,我来了。

出了机场大门,直奔花间堂派来接机的候车位,坐进车内,两个人突然哈哈大笑,莫名其妙,此时的世界上,谁知此地?两个人到达别处。

“梅,能在丽江遇见你,真好。”

“太巧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好,相逢最好曾相识,莫辞琵琶更相知。”

他把我的手握痛了,转过头半是含情脉脉半是嗔怪责备地看着我,你看你看,又是不不不,都在丽江了,能换个说法吗?我嘿嘿嘿地笑,不小心不小心的嘛,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不用说话,对望一眼,眼里懂一切。

还是去年我住过的那间套房,未变样,人变了。路途劳顿,扔下行李,长长一记拥抱,两个人的时空,塞满了窃喜。“完美约会开始了吗?”我揪起他的耳朵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肩上大声问话。“没有最完美,只有更完美,”他又一次把我横空抱起,这一回,我不再担心,我会掉地上把地板砸个坑了。

我们在雪白雪白的大床上亲吻,眼对眼,鼻对鼻,嘴对嘴,像照镜子一样面对面看着彼此,很满足,很满意,然后并排躺下来,十指相扣。

“梅,我们洗个澡出去大餐一个。”

“然后呢?”

“然后饱暖思淫欲。”

“然后呢?”

“梦见周公。”

“然后呢?”

“然后开个会再研究?”

“我要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

“你是写小说的,你来编?”

“我不。”

他又看我,哈哈,我又忘了,抱歉,我一脸讪笑,改口:“我觉得,也许,可能,你编一个,更好。”“梅,如果你能不再说不,你会脱胎换骨。”“可是我干吗要脱胎换骨呢?我对现在这身骨头挺满意的,要换也是先换肝啊。”“把我的肝给你吧。”“你的肝有几斤的酒量?”“我很少醉,感觉要醉了我会控制。”“亲,我真不信,你喝醉了又砸脑门又砸车,张口骂闭口就吻,你还说你会控制,我看你没把酒控制了,把我控制得挺好。”“梅,我知道你喜欢自由不受约束,我想你开心,我不会控制你,如果你要我的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不知道丽江医院靠不靠谱的,要不然打114问问?手术要家属签字,咱俩就互签了吧!”“好啊,打!”他一翻身就堵住了我的嘴。“未饱暖先淫欲吗?”长吻之后,他的唇落在我的额头上。“先洗个澡再开会讨论一下?”“你不开会就不会做决定吗?”“开会是给你机会说话嘛。”“我说话不用趁开会,不用给机会,我随时随地可发表意见。”“不开会的时候,我不听取任何意见。”

“我的意见不需要你听取。”

“那你还提意见干嘛?”

“你要开会的,你让我提的。”

“梅,你总有理,你长这么大,是不是没人能说得了你?”

“嗯,差不多吧,我总有理,简称总理。谁敢惹啊?”

“这张小嘴!”他又来堵我的嘴,这一回我闪开了,滚到一边去,哈哈笑起来,他说得没错,谁说得了?亲人和朋友,都败下阵去。

洗澡,淫欲,再饱暖。从花间堂门前小路走出去,已是漫天星斗的晚时。“你说,这街边小吃铺子里是地沟油吗?”“不好说。”“在景区里吃酒店,是不是很二?”“凭感觉找一间适合你风格的地方。”“我什么风格?”“小众,小资,小文艺范儿?”“我不是吧!”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我赶紧改口,“我也许,可能,更像个老文艺。”

最后我们随便找了一家门口坐了一桌洋鬼子的小饭店,服务员长得像赵薇小时候。点菜,点酒,望窗外,假如此时有个熟人从这里经过,过来打招呼,我们说什么?

“梅,那我们就请他一起喝一杯。”

“然后咱俩就装作刚在这里认识的!”

“然后再邀请他一起下一场。”

“中途再去勾搭一个单身女子。”

“聪明!梅!”

“如果人家只是打个招呼,什么也不问,也不坐下来呢?”

“那就拜拜了。”

“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不用解释,梅,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现都正常,我们之间发生的实质性接触不可能被看见,只要把这部分去掉,我们俩在这里吃饭,有不妥吗?”“没有。我跟很多男人都单独吃过饭,包括上次来丽江。”“那时候,如果有熟人过来打招呼,你会怎么办?”“我会热情邀请他一起喝一杯。”“然后再邀请他一起下一场?”

“是的,鼓励他中途去勾搭个单身女子一起。”“聪明!梅!”“我懂了。”“你早就懂。”“你真有经验,被你骗死,死而无憾。”“梅,这是心理学。我每次告诉你一些事情的时候,你总把这些事情立即对号在我们俩中间。”“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你的态度、观点和方法吗?”

“梅,你尝下这鱼,味道很不错。”

吃得太饱,街上行人少了,店家也准备打烊了,此时的街景呈现出特有的安详和宁静。小石块的甬路闪着夜里才有的光,每道弯每个拐角,都特别清晰明显。假如你不像一个游客那样急着讨新鲜、急着购物,此时走在街中央一路走过去,似是能走到他们的生活里去。他们工作了一天,准备回家,商业的浮华褪尽,生活本色里,没什么游人,没什么新鲜,到时间了,就回家洗洗睡了。

我们就这么走在街中央,不想购物,不贪新鲜,不看时间,不用赶回家,游离在生活之外,两个人随时望天,随便说话,说着说着就到了岔路口,藐视方向,无所谓的态度大过天。

“梅,你说去年这时候,你在人生的困顿中,什么困顿呢?”

“说来话长。”

“时间更长呢。”

去年,我的事业面临选择,家庭矛盾激烈,孩子们上学入幼儿园各种烦,个人空间被挤占,心情无比沮丧绝望,郁闷却发不出脾气,总希望能找到源头,拼命追溯价值,越是追溯越是陷入悲伤的绝境,典型的中年危机综合征?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仅仅是自己的生理异常对生活状况的诬陷,总之我觉得我要离开一下,必须,马上,刻不容缓。

我其实不想旅游,我只想找一个远离自己的地方,把自己重置一下,搁浅一下,晾一下。我在微博上看见西藏某寺庙需要一个汉语志愿者老师,发微博的活佛我在饭桌上见过,印象还不错,于是就去了。去得冠冕堂皇,兴师动众,大批朋友排队请饭欢送,浩浩荡荡吃了一个月欢送饭,众人的焦点不是我为什么去,而是纷纷打赌我挨不了那艰苦。

能有多艰苦呢?没有水洗澡,不干净,硬板床,吃不惯,跳蚤,高原反应,或者还有他们认为我不能忍受的:无聊、寂寞、闷。我大概知道别人眼里的我,有多么喧闹爱城市并且不能自理,我知道你们错了,我也知道,这错,是我给的。

在广而告之的热烈气氛之下,麦小麦告诉我,她有一个作者叫李前,也要去,我把庙里老师的联系电话给了小麦同学,想不到,这个叫李前的作家还先于我到了山上,他打来电话说,记得带一些药上来,我在山上等你。

山上空气很好,人烟稀少,第一次上到高原,后脑痛,吃药,吃牦牛肉,吃糌粑,吃土豆馅的包子。庙里的孩子很单纯、很勤奋,我教他们汉语拼音,他们学得很认真,我还约了庙里的住持云登活佛对话,三世活佛,据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

李前是一个愤青,他跟藏民借了摩托车在半山腰上接应我,有点谢顶,我看见他挽着裤脚,戴着斯斯文文的眼镜出现在盘山石子路上,居高临下的样子,还真把我给感动了一下。 他说:“木每,小麦嘱咐我了,让我好好照顾你,第一,不能让你喝酒,她说你肝不好,喝完酒乱来的;第二,她说你老公是个好人,也是好朋友,不能让木每在寺庙里乱讲话,不能调戏和尚;第三,她说你生活上自理能力差,需要好好关照。放心吧,我在小麦面前拍过胸脯了,把木每交给我,我办事,请组织上放心……”

我当时就站在寺庙中心广场上,看着他一边帮我提行李一边说话,相当震惊。这是个什么嘱托啊,一个喝完酒会乱来的酒鬼,在寺庙里乱讲话,还调戏和尚,然后生活还不能自理要人照顾,这什么女人啊,什么情况啊?然后这个文青还煞有介事地大包大揽,全权接手了照顾这个女人的艰巨任务。我能骂人吗?靠!

我必须得解释一下,我喝完酒真没有很乱地来过,我对和尚没有兴趣,我自理能力差因为我乐得享受而不是我真的就差,你把我放原始森林里,说不定我比公猴子还勇猛。我拼命地摇头,自嘲,笑,我说,真行,这姐姐,除了对我太好就是对我太好。

李前早已把我住的房间收拾好,然后带我去他的房间喝茶,他说他准备了上好的茶叶,他坐在床沿上,简陋的小方桌后面,拿出崭新的一条红双喜,还有一瓶纯朴的二锅头,他对我说:“木每,你喜欢啥,我管够!”

这个世界有多他妈分裂,就有多他妈惊喜。

我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哈哈大笑,我说:“组织真是瞎了眼,把我交给你。”

李前说:“木每,你是一个作家。虽然我没有看过你的作品,但是你是一个作家啊!”

好吧,我是一个作家。于是我点上一根烟,倒上酒。作家就得抽烟喝酒调戏和尚吗?或者作家就应该百无禁忌?

这是一次非常欢乐的支教之旅,传授知识令我获得实实在在的成就感,李前的出场令整个过程特别戏剧化。我于次日见到云登活佛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看和尚们辩经,逆着阳光,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他慈悲地对我微笑,表示感谢,握着我的手,我立即被一股强大的磁场笼罩,约于次日访谈,要待翻译从成都上山。

于是我很期待,这位转了三世的活佛,将如何对付我的各种问题,在我惯性寻找答案的思维方式里,我不知的他该知,他知的又该如何释我的疑?

我问:“我听说您要把这个寺庙建成一个开放式的佛教文化交流中心,这是个很宏伟的想法,很明显以现在的基础看,这条路还长,您觉得您需要多长时间能够达到这个目标?”

云登说:“当我决定这么做之后,我会全力以赴,并且坚持不懈,我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但我会一直这样做下去。并且在我决定这么做之后,我会不断地遇见很多有缘人,包括今天我们的相识、对话,都是在向这个目标靠近。”

我问:“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是否有很确切的计划,比如今年实现什么,明年实现什么?”

云登说:“没有,当我确定了目标之后,每天都在围绕这个目标努力,也跟我遇见的有缘人有关,不断地得到别人的帮助和支持,因为这是一件十分琐碎的事情,我将根据我所遇见的人和事去全力配合并且决策,去推动它的进展。”

我问:“您有五十岁了吧,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七情六欲放下?”

云登说:“我见过很多活佛,至今还没有见过能放下一切的人,包括我自己,什么时候能放下,还不知道。”

我问:“那您喜欢姑娘吗?”

云登笑说:“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美丽的花朵和好听的音乐,我都喜欢。”

我问:“听说多年前您因为保护一座山不被开发跟政府打官司,后来赢了?作为一个活佛去俗世里打官司,这有点跨界吧,能说说吗?”

云登说:“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我们国家的政策里明确地写着僧人有义务保护环境,那片林子非常好,村民们都不愿意拿每年的五百块钱给商人们去开发,当时我就出面跟政府打这场官司,村民们很团结,最后官司赢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比如两个村子常常有摩擦,还闹出人命,当时我还年轻,就骑着摩托车往来他们之间劝说,不服,继续劝说,说到激动的时候我就跪下来哭着请求他们理解,这实在是对大家都没有任何好处的争执,我记得最多一次我两边各跑了六次,因为活佛在藏民的心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最后还是解决了。去年还因为我对村民们的特殊贡献,政府还奖给我五千块钱,的确很有趣。”

我继续问:“为保护环境打官司、调节矛盾,这些都是大家能看得见的慈悲,但是当年您三步一磕头地去印度取经,这种很形式上的方式是否是作为活佛必须要经历的,还是真的对修行有帮助?”

云登说:“因为活佛在人们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当年我真的知之甚少,我已经是第三世的转世活佛,我必须要承担得起人们对活佛的敬仰,那种求佛的路途,是对自己业障的消除,也是让自己在磨炼中修行的考验。小时候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有的做官,有的发财,有的还在村子里放牛生活,现在回头看,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一直在跟着上师修行,学会放下一些东西,慈悲为怀,不断地修行,而他们一直在试图获得,所以他们现在经常不快乐,包括很多城市里的人一样,修行让今天的我,感到很快乐、很感激。”

我问:“您经历了很多人很多事,又修行了这么多年,是否看人很准,一眼就基本把来人看个通透?”

云登说:“我不通灵。如果我面对的是跟我同样的僧人,我会明白你,我能想到你是如何想;但你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想法,我也许以为你是这样的,但经过相处,发现你却是那样的,我就不得不去调整我的印象,所以我并不依赖我的印象去判断任何人。事物处于不断地变化中,明天将发生什么,甚至下一分钟要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无论你是怎样的人,我都会很真诚地对待你,我们都生活在地球上,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管汉人还是藏人,也不管你是否相信佛教,都没有多大的分别。”

我问:“您经常去汉地弘扬佛法,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云登说:“我在汉地的弟子中,有很多有钱人,但更多的是穷人,在被一些居士安排活动谈佛法的时候,被一些完全扭曲理解佛教的人干涉,他们不许那些贫穷的人靠近我,这让我觉得伤心,修行没有门槛,有钱人想获得安宁与贫穷的人想获得安慰都是平等的追求,在我的眼中他们都是我的孩子。皈依与不皈依不重要,很多人穿着修行人的衣裳,但他的心却是世俗而凶恶的,但有的人他们就在生活中修行,不用穿这些标志修行的衣服仍然是慈悲之人,这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心,是否装着大爱,爱自己,也爱别人,爱所有的生命。”

我问:“爱这个词我现在觉得好空泛,太过美好,也太过不具体,佛教里的爱与和谐是紧紧相连的,这个和谐又是什么呢?”

云登说:“三个和谐,人和谐,水和谐,石头和谐;人要和谐,这个不用解释了,水和谐代表地球上的水循环系统不要被破坏;石头的和谐是指地球的矿藏能源不要被过度开采。每次提起这个话题,我都很担心,因为你知道,现状令人担忧。”

我搬了两张小板凳。

我说:“当我坐在第一张板凳上,我代表着我个人的角度。我今年三十六岁,过去这些年,我一直在平衡协调我的个人才华与俗世里的幸福生活之间的矛盾,比如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有一点点才华,年少轻狂,肆意放纵,当我意识到如果任由这才华发展,我将与俗世里的幸福生活失之交臂,于是我决定离开当下那个状态,不能让那一点点才华践踏了俗世里的幸福;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获得了俗世里的幸福生活之后,我开始着力去平衡,不能让俗世里的幸福生活反过来践踏了我的才华,现在我已经能将这两者的矛盾解决清楚,控制得当,我觉得安稳、舒适、平和。

现在我要坐到另一张板凳上,在这里,我代表着野心、政治、名利、更多的男人、性、影响力、欲望、贪婪、冒险……当我坐下来,我就会觉得兴奋,充满了诱惑,人生的未可知和无限的张力,很多人坐在这个板凳上,但能坐稳的非常少,而且,一旦我决定坐在这个位子上,我也许将从此与第一张板凳上的一切毫无关系。我的问题不是我该如何选择,而是我想问问活佛,你,是否觉得我具备控制第二张板凳的能力?”

从成都来的翻译,译了很久,活佛一直在点头,接着说了很久。

活佛说:“你是一个有控制力的人,你从第一张板凳到第二张板凳,不是说你原来可以控制得很好,后来就失控了,这不会是一个割裂的连接。因为你不是平白无故就要换位子,无论你想做官,还是想发财,还是要出名,你注定都要有一个起念,促使你这么做的初衷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是否是一个善念,决定你做这件事情的结果。如果你的起念不是自私的,没有掠夺,没有伤害,是一个共同受益的起念,接下来,请你切记两点,要全力以赴,然后持之以恒。就是这样。你注定是成功的,而且你会在过程里获得越来越多的帮助,超乎你的预想。

我感觉你是一个很有激情很有办事能力的人,但是你若问我你这一生能成就多大的事业,我不知道。万物都有缘而来,就像今天我们的谈话,在若干年前都有注定的因缘,但决定世间万物的还有你自身的修行,如果你决定要这么做,就从起念开始,心怀大爱,全力以赴,持之以恒。我祝福你成为一个有着至高慈悲胸怀的高尚之人,一生平安、健康、快乐。”

那夜,夜深人静,山上星光灿烂,我和衣而卧。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我喜欢云登活佛,他不是神,他是一个修行人。我们都在人间各自修行。

无人能放下一切,跟我一切都不想放下有着根本的区别,这就是起念。自知不能地接受和自知不能却偏要的贪婪,是修行与不修行的两极。

那两张小板凳,是临时的道具。李前自始至终在场,他一脸震惊,在每晚被跳蚤袭击的山上,他突然对我说:“木每,我觉得我懂了你。”

一周之后我下山,我没告诉大家我身上也被跳蚤咬成一片片红杉林,孩子们望着我,有点不舍,幸好只教了一周,若日久生情,我都怕我会伤感得掉眼泪。从山上下来赶去丽江参加“红粉笔乡村支教三周年”活动,在路上就开始做课件,把我在山上的图片都做进课件里,然后在活动上又见到很多当年支教时候的老朋友,回顾晚会上,大家抱在一起哭,创始人沈灏在人群中微笑着,像个才子那样谦恭而抽离。

我对他说:这哭,是因为这场互不搭疙的相逢吗?

沈灏说:这种相遇很难得,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我说:那我们喝一杯吧,尹姗姗让我转告你,她爱你。

沈灏像个大男孩那样害羞地笑,我估计这个世界上爱他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吧。

支教又一周,眼里有血丝,一直睡不好,有点想家想孩子们了,结束后从束河奔去花间堂,一个人度过两天两夜,买了很多东西,全是可买可不买的装饰物,每次旅游都是一场购物狂欢。一路上都在回想过去的生活,配上活佛语录。

“梅,后来你选择了第二张板凳吗?”“后来,我回到广州,很快又去了临沂,然后又去了北京。”

“临沂?”

“是的,临沂,去凑一个敏感的热闹,看一个敏感人士,我说不出来为什么,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件事情之后,我就想去看看,我想我能够在现场,亲历。”

“梅,别说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梅,一个人的生命轻如蝼蚁,你不要以为你的意见或者参与有多么重要,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你不要去做你无法承担后果的事情,这件事情不要再说了。”“你让我说我就说,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能说?你是法?你是天?

你是神?”“如果让我早点认识你,你不会这样。”“我怎么了?我挺好。”“一百个小好酝酿一个巨大的不好。”“我不觉得我有多么巨大的不好,我至少比这个破烂的时代好一点,好一点我就满足了。”

“梅,你能不能多看点书,多看看历史,历代王侯将相,包括罗马帝国、十字军东侵、拿破仑,甚至二次世界大战,谁在掌握时代的命运?你如果能听进我一点建议,你就不会做这么愚不可及的事。”

“我是文盲?我愚不可及?”冷场。夜黑,店家都熄了灯。两个人七拐八拐回到花间堂的时候大门都上了锁,从后门回到房间,不说话。进了房间,各自整理各自寝务,两个人都故意表现得像两个无意中上了火车卧铺车厢住在一起的陌生人,依次刷牙洗澡如厕,换上睡衣,躺下。我出发前随便带了本书,剑桥艺术史的《古希腊罗马艺术》,对着不怎么明亮的床头灯傻看。这个讨厌的家伙,语言恶毒,竟然还理直气壮不道歉,天亮前若还不醒目,我就离开,改签机票或者改住其他酒店独自狂欢去。这招真好,让你见识一下愚不可及的文盲,也不是可以欺负的。谁怕谁?

洗手间门打开,他走出来,熄了灯,借了街上路灯的光亮,他摸上床,从我冷冰冰的背后拥抱了我。

“别打扰文盲睡觉。”

“梅,你生气了吗?”

“你这问题问得愚不可及。”

“小可爱,生气都要这么可爱吗?”他把我一整个翻过来,黑暗中紧紧地把我捆扎在身下,那张温暖而柔软的唇像熨斗一样瞬间就把我的情绪熨平了,为什么争吵的情侣最终都能在性爱中得到和解?

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文盲和愚不可及像两把利刃刺痛我的神经系统,接下来的肉身欢愉可以跨系统修复或者代偿吗?他无意间藐视了我的阅读经验,并将一个关注当下事件的公民行为盖上愚不可及的标签,刺伤我的不是两个恶毒的词语,而是这身后,两个人迥然不同的社会立场,这立场没有中间道路。

然而立场并不影响肉身欢愉。在争夺彼此身体的交割中,两个人把自己的当下彻底付出彻底分享,甚至将自己从身外的世界里剥离、孤立,这剥离令孤立的个体突然从内向外爆发出泉涌般的灵感,灵知灵觉,道路宽广,海纳百川,身外之物在身外,心性之情可通灵。

我闭着眼,感觉身上每个细胞的欢心跳跃,人间之欢与天上仙境,靠修行,还是靠机缘?注定是放不下此时的欢,若还要修行,修的可是欢中和谐之乐?

我要这欢乐,我贪图,这么多年岁月,才遇见,这时光,有委屈,有不堪的悲凉。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神闪烁,像一面镜子,两个人同在,可以是一样的感受,两个人确信,两个人知道。

一滴滚烫的热泪从眼角滑落,他放慢了动作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俯下身吻在我脸边的泪痕上,他懂的,我这悲伤出处,经由身体的触觉进入内心荒芜之城最深的腹地,那里藏匿着彼此最柔软的秘密,宁可不见天光,也要一尘不染。我将它捧上,再无归途,你拿去吧。

“梅——”他轻呼我的名字,两个人共同跌入万丈深渊。

在深渊之际睡进梦乡。

“梅,后来你决定坐第二张椅子吗?”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我认识梅的时候,你在哪张椅子上?”

“如果我坐过来,你会有压力吗?”

“世界是男人的。”

“你不必紧张,我回到广州之后,就开了木每私生活咖啡吧,这样的东西,不是第二张椅子上的事。”“为什么选择放弃?”“没有为什么,天知道,没有快一步,没有慢一步,就为了赶着被你找到吗?”“梅,我喜欢梅吧,第一次走进去,就不觉得陌生,就像我的地方。”“现在找到了,梅吧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梅吧是我们的纪念馆,要不然就让它只为我们俩服务吧。”“有点太奢侈了吧。”“省着你再被一群莫名其妙的梅炒粉大叔们包围,浪费那么多时间搞那些无聊的沙龙。”“这算过河拆桥吗?”“你还想让多少人过桥?”“你要守在桥头决斗吗?”“男人之间,相差悬殊,根本不需要决斗。”“你的优越感从何而来?”“梅,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知道。”“那就不用我说了。”“若在旧社会,你注定是抢男霸女的朱门恶霸。”“若在旧社会,我见你当天,就直接去找老葛,什么都不用讲,直接就是一纸休书了,也根本不需要跟你废话。”“废话?我们一直以来讲的都是废话?”“梅,假如那天在走出梅吧的路上,我要是把你抱起来吻,你会不会再不理我了?”“这还用问吗?臭流氓!不要脸!”

“假如我们第一次单独会面,我就告诉你我已经订好了房间,把房卡给你,你会不会当场翻脸?”“二沙岛上那天?”“我想了很久,后来放弃了。”“幸好你没拿出来,否则我们就永别了。”“小可爱,我一看见你,注定你就是我的。”“我跑不掉是吗?”“你想跑到哪里去?这世界上优秀的男人永远是少数。”“我反成功学,我不认同精英哲学,我鄙视权贵,我不贪图名利,我讨厌自以为是的自恋狂男人。”“梅,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抓本质。若在旧社会,你就是我最得宠的二房。”“无耻!我天生就是大房命。”“你若是大房,我要纳妾,我在你这里可能连碗粥都讨不到了。”“知道就好。”“所以,你还是做二房好,上有大房压着,下有新房顶着,你还想怎样?”“太无聊了,不想说话。”

四方街很吵,小玩意,小吃,小店,一眼望过去,人头涌动。经过去年曾经逛过的小店,又看到当时喜欢却没买的老绣片手工皮包,忍不住多望几眼,买还是不买?犹豫。

“买吗?我觉得不值。”

“喜欢就值。”

“喜欢的东西很多,又喜欢又值才是真的值。”

“梅,你选吧,只要你喜欢的,我送给你。”

“这么大方?我折现行吗?”

“梅,你肯花我的钱,代表什么?”

“代表真不客气。”

“所以你就别客气。”

“你以为我客气吗?我是不屑,若说钱,我没那么廉价,若没有钱,我客不客气你都无能为力。”“梅,要不要这么复杂,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他又笑,我惊呼一声赶紧改口:“再看看,再看看,再看看还不行嘛!”

吃了饭经过书店,电视上在播放余大师的节目。他说,我喜欢余老师的书;我说,余大师啊,文章不错,可惜品行经不起推敲,真不敢恭维。他说,在评论别人的时候,是否能自省一下?是否具备随意褒贬别人的资格?

“我不小心打击你偶像了?踩到老虎尾巴了?要你这么说,世界上再没有评论家,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回家先写本比我好的书再出来说话;我有表达我观点的权利,也有质疑的权利,至于资格,是你的个人偏见,我就算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我仍然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余老师是我尊敬的作家,如果你能拿出像样的作品,我也尊重你,在此之前,请尊重你的前辈,至少他比你出色,比你有才华,比你勤奋,比你成功。”

“我说了,他文章不错。但是他所贩卖的大师级高高在上的苦情文化,与他旁征博引的观点实在没什么实际关系,还有一些是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观点;而且像诈捐这样的负面消息出现的时候,此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耻与下等人争辩的姿态,实在无法自证清白。”

“我们在谈论余老师的文章时,不谈论他文章以外的东西,古往今来,众多产生伟大作品的作家,个人生活都混乱不堪,但不影响其是个伟大的作家。”

“对,你说得很对,我认同,但是他贩卖的不是伟大的作品,贩卖的是明显错误的观点,还有姿态范儿,这种有欠真诚的作品,不可能因其文采飞扬变成伟大的作品,真正伟大的作品是有着真正人文关怀的真诚的作品,当然你可以不认同我的观点,但也没必要强迫我信奉余大师的那套把戏。另外,我必须要提醒你,你尊敬谁是你的事,你尊不尊敬我也与我无关,不要拿你的态度来要挟我,比我出色、比我有才华、比我勤奋、比我成功的人海量,那是你的标准你的看法,不代表我就要因此尊敬他们。在作品面前,没有尊卑,我不信奉大师,从不屈于权威的震慑,现在,也包括你。”

“你喜欢的作家作品我也看了,寓意浅薄实在不敢恭维!”

“你喜欢气势磅礴、宏伟叙事的大格局高眼广角姿态,你对所有个体的悲欢离合都不屑一顾,这就是我们最根本的差别。”

“世界从来不是文人创造的,也不是文人可以掌握的,历朝历代的文人……下场如何,不说也罢。”“世界是投机者的天堂。但文人总有文人的情怀,不与投机者同流合污是文人的天性品质。”“谁有真正的胸怀,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谁才是世界主宰,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前辈,你穿越了吧,赶紧回到封建社会去吧,投错胎了,生错

时代了。”接下来,继续吵,但是明显双方都陷入到观点的锋芒上。“木每,你可以不负责任妄加指责妄加评论,但是毫无用处,因为没有能力宏伟叙事,所以用独立个体的特殊性企图对抗规律,这就是你不惜代价坚守的意义。”“你扯远了,我说的仅仅是余大师,我不希望我们被这么一个伪大师拆散。”“如果余老师能拆散我们,已经说明他的水平。”“一条鱼腥了一锅汤,说明臭鱼有水平。”我停住脚步,对他说,我要一个人走走,从现在开始,我们自由活动,各奔东西。

我不由他说,转身挤进人流,他就在我身后一点点感受不到了。我有点冲动,大脑晕乎乎有点走不稳,强挺着走过一条街拐进小巷子里,才停下,我被气死了。

我坐下来喝了一瓶酸奶,深呼吸,我问自己到底被什么激怒?是从梅到木每的称呼?是被蔑视的文人酸气泛滥?还是被余大师给气着了?

等我恢复呼吸,我找到原因。我已经让步,强调事态严重,叫停,不希望被不相关的闲杂人等拆散,但是他的敌意回复,竟然把闲杂人等凌驾于我们之上,再争论下去注定失控,逃离现场是明智之举,趁我还有力气逃离。

一个人的丽江黄昏,一个人逛街,购物。购物让我忘记一切恩怨。他的短信息到达:梅,又生气了?梅,你在哪里呢?梅,我想你;梅,自由活动结束了,该归队了;梅,我到家了,等你。

噼噼啪啪的短信接踵而来,他不认错,但是他打破僵局,下一次争吵可以预见,我们终将耗死在所有认识问题的角度差异上。沉默了半个小时,短信息又来:梅,我去泡吧了;梅,我们不会在酒吧里重逢吧;梅,你找好酒吧我去找你。我回复: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到了。大家都不再提余大师,我把买来的战利品摊在桌子上,如数家珍地摆弄,他在我身边露着那么温暖柔顺的笑,与刚才咄咄逼人的余大师粉丝判若两人。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紧紧地贴在一起。“梅,累了吧,买这么多东西辛苦了,快去洗澡吧。”“买东西很欢乐,吵架吵得又累又气,今晚不吵,好否?”“在讨论问题而已,你那么大的脾气。”“我脾气大?”“好啦,要我抱你去吗?”我站起身复杂地望他一眼,我能将他改变吗?或者我为他自我阉割?

累,不是一个字了得。爬上床,回想起昨夜,也是吵架后,微妙的床前,像系列剧,或者一场分时赛,然后统一结尾,都是在子时的床上切换成蜜月运行模式。这一回,他不是湿漉漉地从洗手间出来,而是从外面回来,他说,梅,今晚天台上有晚会,我给你带回来一瓶梅子酒,你喜欢吗?

我怎么能不喜欢?太喜欢了。我喜欢蜜月运行模式。

第三天醒来,互道早上好。我说,最后一天,小说该有点特殊情节吧?除了吵之外。他侧着脸,大大的眼睛一览无余,那天,就是这双眼睛把我看得慌不择路,瞬间乱了方寸,他所有的话都那么玄乎,我觉得一点都不可信,现在我信了。“梅,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情节都好。”“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可怕,真实的你跟外表看起来的你截然不同。”“梅,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一样的。”“你的心很硬,你认为男人舍我其谁,你是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者,精英分子,我不想给你在政治上划归‘左’派或者右派,但是我知道,你野心勃勃,也许还会不择手段。尽管,你笑得温柔斯文,越是这样一张脸,反面就越是无情利刃。”

“梅,我对你永远都不会用手段。”“一切都无形。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你认准的东西不会给别人做选择。如果我不喜欢你,也只能等到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才能走得开;如果你不喜欢我,转头就是陌路;如果我爱上别人,那估计别人很快就倒霉了,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信。而且,这不代表我有多重要,而是你很重要。”

“梅,你早上想吃什么?”

“随便,我不要假民主。”

“我的梅,一大早就斗志昂扬,不如一起做运动!”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做样子般手脚并用把我缠得水泄不通,但是我没有闻到情欲的味道,是思考间隙的疑虑从两个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搁浅的休止符,让身体停摆了。

我们就这样紧紧拥在一起,停顿了几分钟时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我们已然没有同在。

我闭起眼,摸了摸他后脑勺,心中数三声,让自己回到眼下。

我说:“按照小说里的情节,我们应该去吃一顿大餐,然后逃单,在人群中奔跑,跑着跑着我说行了,没人追上来,你就吻我,两个人关系瞬间升华成同道兄弟。”

“还有别的可选吗?”

“B,蜜月的最后一天,不舍离别的女人在得知男人并非真心对她之后,割腕自杀,她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男人买完早餐回来,喊了几声都没有应,一碰,身体已冷,打开被子,满床鲜血,从床沿滴到男人的脚上……”

“梅,跳过,C!”

“C,蜜月的最后一天,男人发现女人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么美好,于清晨不辞而别,电话关机,杳无音信,女人望着时钟决定等到午间十二点,再……”

“跳过,D!”

“D,蜜月的最后一天,女人发现男人身份可疑,知行分裂,十分不可靠,于是决定把蜜月的最后一天变成两个人的最后一天……”

“梅,不要。”

“如果蜜月之后两个人还蜜着,小说在蜜月开始的时候就应该结束了。”

“那就不要小说,走,我们去吃大餐,还是我来安排吧!”

三十岁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从此,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样的鬼话,当然,我也不再相信任何一面之词的祥林嫂,我开始接受悲剧,并用悲剧的心理为喜剧出着苦力。男人,总是习惯了用执着骗取我们的期待,世界太过实在,女人被态度打动,最终被执着的男人淘汰出只有执着才能立足的世界。女人若要直接执着于世界,若绕开男人,可行?

第三天开始,彼此的家人开始来电话,工作上的事情也接踵而至,对,周一,别人还在自己的次序里如期行进。我们已经在内心里逐步抽离对彼此当下的守候,厮守无法中间截取,无法时空节流,厮守就是厮守,有,或者无,没有中间道路。

我们像最初相识的六天六夜那样恢复了日常话题,谈的不再是态度,而是现象或者浮于表面的趣闻,我们都意识到那些根本的矛盾不可调和,所以有意回避。

每次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家的女人都会打来电话说点什么,他没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不会用电话跟他说事,也不会问他在哪里。每到此时,我脸上都好像涂了蜡,有说不出的尴尬。我们在去往大餐的路上,被这个女人的电话劫持了。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路上,电话响,他接起,我自然而然挣脱他手掌,我想把耳朵堵上。在跟外部世界捉迷藏的游戏心理身后,有一道红线,就是要惨烈地把自己的生活一分为二,然后一边对另一边一派胡言,还能很投入、很享受。这红线横在我们眼前,不知情的别人不受考验,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对方跳上跳下,身姿再矫健也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他说到房子,写谁的名字,无所谓,都是你的,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好,好,好,听你的……放下电话,他转头看我的眼,我的眼在望天上,两个人的厮守,没有物化的房子、车子、孩子,守的是什么?若没有可守的存在,那不叫厮守,那叫厮混。

我的心有点下垂了,胃也跟着下垂,想起张爱玲说爱一个人可以把自己踩入泥土再开出灿烂的花,立即觉得土已经把我埋到半截了,喘不上气。

“梅,你心里想什么,都写脸上了,像三岁小孩子。”

“其实,我再活十年就够了,不用活太久,从三岁开始意识到自我存在,然后死于永远的三岁状态。”

“梅,你说这种话,很虚伪。一个那么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人,其实心里全是逃避和怯懦,活佛的话你根本没听懂。”

“你说得不对。”

“不不不,你永远都否定别人,你永远都是我觉得、我认为,都是我,你说你不愿意争名夺利,因为你太害怕失败,你总是强调个体幸福,因为你自己都不接受把自己划归大众旗下,梅,一生多少年不重要,一生可能就是一瞬,但是必须有阳光,这就是我的态度。”

“好一个阳光大男孩,你在阳光下吗?你把自己的内心锻炼到足够强大,晒足了阳光,但是你服务的庞大机构,敢在阳光下晒吗?一个巨大黑暗体系里的一点点光亮,你跳出来嘲笑阳光体系里我内心的一点点黑暗,你确认要这么干吗?”

“我现在是我,跟我所属的机构没有任何关系,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你现在还要拿职业来说事,我们还是别说了!另外,我必须提醒你,像你这样的小众,可能连蝼蚁都不如,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之所以可以在我面前这么说话,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梅,并且,仅仅只因为这一个原因。”

“我是该庆幸感恩戴德吗?对不起,我不,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的立场、观点、态度、路径、习惯如此不同,是怎么走在一起的?如果我仅作为一副皮囊接受你的情感,我不愿意,对,我说不不不,NoNoNo!”

冷场。两个人不再言语走在路中间,离得不远不近,四方街的喧吵声变得特别焦躁惹人烦。

我对自己数三下,叹一口气,转头对他说:“我们要不要继续自由活动,各自早餐吧?”

“梅,你忍心吗?”

我们都停下来,看着对方,都希望从对方眼里得到让自己软下来的鼓励,在那双迷人的大眼睛里,有留恋、恳求、委屈、一点点倔强还有一点点痛苦,我相信我们就像彼此的镜子,看着对方,就是自己。

我鼻子一酸,走过去拥抱他,我们为什么要争吵,好容易才有的三天,你说过想与我厮守,可以随时随地在一起,这么奢侈的蜜月,这么简单的愿望,我们享受不起?

我们在街上紧紧拥抱,眼泪滴落在他肩上,无声无息。这些年,总想有可以懂你的肩膀,现在我终于可以抱在这个肩膀上哭了,哭掉那些困惑、那些寻找,哭掉这一生各种不堪的承受。

他紧紧地抱着我,下巴似要嵌进我肩膀,他愿意给的怀抱,有多少温暖,有多少爱,此时此刻,我们能感受到的所有珍惜,可足以对抗外面世界的庞大和真实?

我们愿意爱,却又如何爱?

大餐是一碗米粉。走着走着,就累了。不如就这里,于是就这里了。

有多少遭遇,就是这样,就这里吧,就这里了。

“梅,我们回家吧,我们可以静静地在一起度过蜜月的最后一天,又开始倒计时了。”

“我们像现在这样晒在阳光下,不好吗?”

“好,只要你喜欢,我想吻你。”

“那,还是回去吧。”

花间堂有点吵,有人在看房间,我们穿过人群,回到临时的家。到处散落着我们的东西,我喜欢这些零件摆出来的半成品蜗居,两个人存在过的物证。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泡茶,依偎在一起。“梅,答应我,你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无论我们将来在哪里,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在意,你就开心做自己,让我知道我的梅随时都很开心快乐,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回报。”“包括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能伤心是吗?”“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别说了。”我把头深深埋入他胸口。“梅,你醉酒之后,对我说,你不想要现在的生活。”“是吗?所以你总问那第二把椅子?我没有坐上去。”“如果你想坐,迟早会坐上去。”“你不想让我坐吗?”“你会为了我?”“会。”“梅——”“说吧,我听着。”“你是优秀的。”“谢谢。”“梅——”“继续。”“十年前我若认识你多好。”“十年前恐怕还不行,倒退二十年吧,那时候我十八一枝花,你呢?二十岁的棒小伙儿。”

“梅,我曾经跟你讲过我读书时的恋爱经历。”

“什么时候?我喝醉的时候?”

“是。”

“你故意趁我喝醉才讲的吧?”

“高中时代,梳着大背头的不良青年,带着一群小兄弟,横行校园。他喜欢一个女孩子,两个人经常骑着自行车回家,他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回自己的家。她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是他喜欢她,她知道他喜欢她。但他是不良青年,一群兄弟们跟着他混,他把校外的黑恶势力打倒在地,他是大家的英雄、偶像,自然跟校花是门当户对的一对,自然而然,校花就跟在他身边,他只要在下课的时候出现在校花班级的门口,校花就会自然而然地走出来,伴在他身边。所以,全校师生都看得见,自然,那个女孩子,也看得见。他虚荣,他高高在上,校花就属于他。后来,有一天,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女孩说,我有男朋友了,以后别再送我回家了。他说哦,然后说,既然都送了,就送到家吧。他们就一直骑到她家门口,一直不说话,到了她家门口,她停下车,他也停下车,她刚想开口说话,他走过去,举起她的自行车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离开,她号啕大哭,他甚至一眼都没有看她,那哭声他一直记得,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不原谅她,他认为她明知他喜欢她,还跟别人谈恋爱!

后来,读大学,读研究生,期间他去看过她。她邀请他去她家吃饭,她嫁了一个很厚道的老实男人,被她呼来唤去买菜做饭,还买了很多啤酒。他们在饭桌上相谈甚欢,那个厚道的男人形同虚设,可怜巴巴。后来,酒喝完了,她趁她的男人出去买酒的时候,扑进他怀中,吻了他……

后来呢?老实男人买酒回家,他仓皇告辞,夫妇两个盛情送他出门口。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跟她联系过。”“完了?我长得像她是吗?”“有一点点。”“你对她有愧疚?”“也许。”“你在我身上补偿回来了吗?”“梅,你们不是一类人,你是独一无二的梅。”

“那是,我长得像她,但我比她有性格,一定不会因为你跟校花在一起问也不问一句就跟别人谈恋爱,一定不会眼看着有人敢摔我自行车只会号啕大哭,绝不可能主动扑进任何人的怀抱,她把你的亏欠感毁坏得荡然无存,但这亏欠感一直在你心里。”

“梅,如果那时候我遇见你,会如何?”“如何?我们会势不两立。”“我可能就不会虚荣地找校花了,你没有机会跟别人谈恋爱。”“我依然不漂亮,你依然虚荣,只是我绝不会给你机会干扰我的生活,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自行车,没有老实男人,没有最后勾搭不成尴尬不堪的惨局,并且,也不会有我们的现在。这一切,都不会有。所以,还是感激,我们没在二十年前遇见!”

“如果二十年前我遇见你,我会把你打造成中国最优秀的女人。”“太吓人了,我不是你的原材料,你千万不要怀着一个铁匠的心

理把每个人都当成破铜烂铁。”“梅,这张嘴啊!”他来吻我的嘴。我心中有苦涩味道。谁会信,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男子,是那么霸道横行的性格,对世界,对女人,他足够强大,可以拥着校花,却要你守候,你若敢造次,他摔碎你的自行车要你好看,他要知道你还惦记他,他就立即鄙视你,你若藐视他,他就会低下头吻你的脚,对你说:梅,我要你。

他抱着我,而我想着那个号啕大哭的女孩,不寒而栗。

十二点,退房,奔往机场,两个人不再分开,一同换登机牌,却不是邻座,沉默不语,突然觉得疲惫,戴上墨镜,眼里荒芜一片,他偶尔投来微笑,那笑容若有所思。

飞机起飞,关机,闭眼。

丽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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