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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古高原是古海底。那豪迈的簪满了枯黄沙芭的沙丘,那沙丘底下卵石层层的沉积岩,蕴蓄了历史的富有,也流溢出现在的贫乏。坦荡的湖边沙滩上丑陋的坑窝里,裸露着的青色、白色、灰色的石块,揭示出高原湖畔、青海滩头独有的大自然对色彩的追求。--高寒带景观的格调,便是壮美悲剧的格调。那旋律则是沉重的缓进加上沉重的疾驰,就像此刻,湖波威武的晕散拍击沙岸的声响。

等马存德来到湖边时,已经有许多人围在那里,瞩目湖水深处了。四散而去的渔郎们又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这里。那些来追撵渔郎,没收冰鱼的县上的干部们,也都和渔郎们混同在一起。而他们的核心却是那个渔郎们都认得的金库大叔。

金库大叔也是连夜赶来的。就在高清阳参与了县公安局对他的长达两个小时的审讯,又将他身上的六千多元钱全部没收后,他被拘留了起来。第二天,他又被意外地放了出来。那个等在门口的人说:“马书记叫你去一趟。”

“马书记?我不认识他。”金库大叔还是那句表示他轻蔑某人的话。

但他还是去了。草木百姓,无所希求,只不过是想把光景过得好一点罢了。谁审问他,他都不怕,反正挣的钱已经尽数交出,他已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农民了。

在那间明亮的办公室里,马文骅让他说说他们挣钱的详细经过。他说了。他在等待下文。这种等待使他的怨怼多少有了一点平息。因为从他对这位书记的察言观色中,他已经意识到,高清阳口口声声的“县委”和马书记(他已经开始尊称对面这个老头为马书记了)说的“县委”不是一码子事。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和渔郎遇险的消息。

“我是老渔郎,我有办法。”就在马文骅当即要通了长途,把这消息汇报到行署后,金库大叔突然道。

“好!你去吧!”马文骅朝他挥了挥手。

金库没有想到书记答应得这样果断。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不过是想知道谁在冰面上、遇险的人是死是活罢了。此刻,他蹲在湖边那冻得硬邦邦的沙地上,给琴儿细声说着什么。

琴儿面朝湖水,跪在那里,面前是由她抠起来的一小堆松软的沙土,沙土上插了几根细细的沙蒿的枝杆。她没有祭湖的馒头,也没有拜龙的香火。一堆沙土,几根蒿杆,权充了牺牲。她已经跪了很久了,双膝早已失去了知觉,无数次的磕头使她的前额沾上了一层冰凉的黄沙,脸颊上的泪道道泛出一层白色来,琴儿压根没有想到,这头应该是磕向人的。她想到了小时候从阿大明顺老人那里听来的传说。这传说大概是那些老辈人中最没有想象力的人编造的,贫乏得不能再贫乏了--青海湖里有五个龙女,一个司风、一个司雨、一个司水、一个司鱼,还有一个当然是管冰的。这五个龙女是极其善良的,为人排难解忧、祛灾去祸,如此而已。她知道,有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在对自己说话,可她却连一句也没有听清,听到的只有风声、水声和她想象中的世良的呼唤。

金库大叔叹声站起,呆望了一会湖面和蓝湖深处那一丝依稀可见的白色。那就是浮冰,遇险人暂时赖以生存的方舟。还好,风不算很大,不然,浮冰会很快看不见的,或漂向湖心,或被掀起的湖浪撞成碎块。是的,此时遇险人的生命全系在这风上,金库大叔又朝离琴儿不远的那个一直翘着头抱着娃娃的老人走去。

“怕没有,今儿风小。”

明顺老汉慢腾腾侧过脸来:“你说,他们会出来么?”

“会,过去也有隔到湖中又出来的人嘛!”

明顺摇摇头。

“不信?我就被隔过一次。”

“哦?”明顺老汉的眼睁大了,闪烁出一丝亮色来。

“只要风不大,冰就不会破。一两日后,又会冻出新的冰岸来,和他们那块浮冰接在一起。”

明顺老汉点点头。突然,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跪下了,紧抱着娃娃发狂了似的喊起来:“世良啊!龙啊!天哪!保佑……”

金库忙将明顺扶起,拉前几步,摁到一个隆起的沙土疙瘩上坐下。

湖畔风中,那暴露在沙土地表上的人们,谁也没注意金库大叔的行动,惟独一双隐藏在沙山坡前一个“猫儿洞”里的眼睛,一直跟踪着金库。他干么要躲起来?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坦然无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除了琴儿,谁也不会知道他曾对冰上人遇险而幸灾乐祸过。可是他没有这样去想,琴儿的一个耳光使他觉得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扇他的脸。

他心虚了,胆怯了,不敢出来和大家一起伫立湖边了。再说,他立在那里干什么呢?湖中冰上没有谁牵扯他的心,也没有谁会把他视为抢险骨干。他虽然并不想受到别人的信任,但对别人尤其是那些干部们的鄙夷和冷眼,他是异常反感的,由来已久的抵触情绪也异常强烈。他望着洞外的金库,想钻出洞,回到村子里去,在那个眼睛看不到湖水,看不到抢险的地方,静候消息。消息是好是坏对他都不会有大的触动,他只是想知道结果罢了。他直起了腰,腰里的冰锥硌了他一下,他又颓然歪倒了。

正午,灰蒙蒙的日月村在冬日热阳的照射下,有了一点活气。在并不温暖的炕上蜷缩了一上午的人们,此刻才走出家门。他们是要做点活了,往院子角落里那露天的无坑无板的茅厕填几锨土。取土的地方也在院子里,因为只有家家户户的庄廓地上才保留着一层不厚的黄土。可是,谁也不愿意去想,这种填茅厕的方法能够持续多久呢?还有的人来到村道上,背了一只小小的背斗,一直朝前走去。在这一段连接着远方沙山的灰黄的路上,他们会偶尔看到一滩牛粪,一根枯枝,然后赶紧拣起,撂进背斗。其实他们何曾希望过要在公路上拣到足够烧一顿饭的烧柴呢!只是消磨时间罢了。尽管别的地方此时为了垒石堰、修梯田,为了平整土地,正在将冬闲变为冬忙,但在日月村,在这块水土流失带来了贫寒,带来了荒芜的地方,农民们能干什么呢?推走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河滩地里的大石?大石底下又是粗沙,草不生,苗不长,瞎子点灯白费蜡。有地不打粮,这比起前几年的薄地少打粮似乎还好一些。因为那些年打粮也得饿肚子。冬天交公粮,春天吃救济。不打粮了,那就光吃救济,少一层折腾。当然,也不是所有土地都不打粮,村庄靠北有一块平垣,垣上有几排柽柳。这柳树两边有两块地,每年打那么三四千斤粮,但这全都成了集体贮备,用来养活十几匹用于拉粪、耕地和偶尔外出搞点副业的大牲畜。所以,日月村的人早就不把它看作吃肚子、过光景的希望了。希望是有的,在远方沙山的那边--冬日里有了冰岸的青海湖。年年人们都会去那里,尽管是偷偷摸摸担着风险的,但没有哪一年会使他们完全绝望。第一次赶回来,第二次再去,第二次赶回去,第三次再去,反正,不捞一怀也捞一把,多多少少会给他们的光景带来一点欢愉和温饱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他们怎么能天天饿肚子,顿顿喝稀汤呢?大年三十晚上总该吃顿肉吧!初一、初二、初三总该有几顿干饭过过瘾、撑撑肚皮吧!小孩子们得不到压岁钱,大人给他们每人手里塞一块黑硬的糖块,也会带给他们好几个时辰的快乐。一切都来自湖上冰岸,冰下湖水,水中鳇鱼。

然而,今年怎么了?天气似乎比往年要冷,川风也比往年来得更猛。那些被高清阳带人从湖边赶回来的两手空空的渔郎们,都安安静静地呆在村里,重复着乏味而单调的生活。如果不是大队部和牲口棚在一起的那个院子里,进驻了几个来自公社的穿制服的人,他们今天或明天就应该第二次去湖边,上冰面了。这几个穿制服的人是昨天进村的,领头的自然是公社一把手高清阳。人们起初并不在意,因为工作组来去频繁,无非是大会小会,读报纸念文件,一会儿学大寨,一会儿学昔阳,一会儿批中国人,一会儿批外国人。只有机灵的马存德却嗅出点异味来。他来到坐落着大队部的饲养院,想探探虚实。也是到了该倒霉的时候,他一进院门,就碰见饲养员牵着一匹骡马出门。

“做啥去?”他随口问道。

“马肚子胀了,去公社兽医站看看。”

马存德诡谲地笑笑:“咋搞的,这些日子不光人肚子胀,连马肚子也胀了。你呀,要勤快一点,早晚拉出去蹓蹓,整天窝在槽畔上,能不窝出病来?肚子胀,那是急得胀。”

饲养员“嗯嗯啊啊”应承着拉马出了门。

马存德背搭着手,四下看看。他寻思:自己是进牲口棚看看牲口,还是进大队部和干部们东拉西扯一番?他正在犹豫,就见从大队部门口走出一个和庄稼人的脸色一般难看的汉子来。

“你叫马存德?”

“是。"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睁大了眼,“我啥也没说呀!”

“你装憨!”

马存德真的憨憨地笑起来。

“你进去!”那人说着,跨前一步,让开了路,等马存德走到门槛跟前,便像押解犯人似的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马存德的笑声顿时变得干巴巴的了,而当他看到几个紧板面孔斜睨自己的工作人时,那笑声便戛然而止。

“工作同志,你们找我有事?”

那几个人是围着桌子坐着的,正对着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坐着高清阳。

“你就是马存德?”有人道。

“哎!”马存德点点头,忙又道,“我叫个啥名还用问么?高书记是咱村的人。”

刚才发问的那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你刚才说你的肚子胀,是急出来的?”他不等马存德回答,又道,“看样子,你是个坐不住的人。”

“不光我坐不住,全村几百口子人都坐不住。高书记知道。”

高清阳抬起了头,突然道:“你坐不住是想去冰面上做贼。全村贫下中农和你不一样,他们是想学大寨,赶昔阳。”

马存德听着,心里怦然一声。

“说说吧,你们上次偷鱼的经过。”

他听到高清阳又在问自已,便道:“偷鱼?我没偷过鱼。”

“还想抵赖。”有人轻笑道,“没偷?冰面上的鱼会飞了!”

“那是我们拾的。”马存德挺了挺腰。他突然觉得自己是理直气壮的,又补充道,“我们光明正大,没有偷。”

“还光明正大呢!”高清阳又道,“老实对你讲,那鱼是县上没收下的,你们倒好,拿了人家的馍馍放到自己的蒸笼里,还蛮有理。”

马存德的腰顿时又塌拉了下来,但他的嘴并没有软,大声道:“鱼是湖里的,是老天爷降下的生灵,碰到谁眼里就是谁的。要没收,你把青海湖也没收了,你把老天爷也没收了!”

对面几个人半晌没愣过神来。他们是要讲理的,可面对马存德的歪理,他们一时寻找不到表达正理的词儿。

“哼!”马存德觉得自已真的占理了,不无轻蔑地瞅瞅高清阳,一扭腰走了出来。

“嚣张!”

他听到房子里有人在吼,便愤愤地啐了口唾沫,出了院门,朝右一拐,气狠狠地踏上了村道。在村道上,那被山水冲刷出一条长长浅壑的地方,他碰到了琴儿。

“****的程世良,他把我告了。”他撮撮鼻子,没头没脑地嚷起来。

琴儿扬起那张红扑扑的脸,吃惊地望着他,浑身一阵颤栗。片刻,她低下了头,神色黯然地抚弄起自己的辫梢来。

“琴儿……”马存德的声音变得平和了,“和你阿大,我说不上几句话。我的名声不好听。可你是知道的,我马存德到底是个啥人。就拿这次卖鱼来说,我把什么事情都做在明处,办法是我想的,买主是我领来的。可天地良心要紧,我一个子儿也没多拿。”他说着,手伸进胸兜,掏出一个纸包来,“给你,一百块整,回去让你阿大好好数数。”

琴儿撩起眼皮看看,没有动。

“接着呀!”他将纸包朝琴儿手中塞去。

琴儿像蝎子蜇了似的将手一甩,看他还要塞给自己纸包,扭身朝一边躲去。

马存德愣愣地望着她。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他感到了一种耻辱。他异常愤怒地将纸包掷在地上,“咚咚”前走两步,又返回来,瞪一眼满脸惧色的琴儿,拾起纸包,朝胸兜胡乱一塞,骂骂咧咧地朝家走去。然而,没等他走进家门,他就被三个迎面走来的穿制服的人抓住了--他被绑了起来。

“去哪里?公社?”

“便宜了你,县上!”

“县上?”马存德绝望了。他想跑,如果不是这时他听到了和琴儿一起快步走来的程世良的哭声,他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手捆了起来怕什么,他还有灵活的双脚,有一肚子火气和浑身的力气。

“你是来哭丧的么?我还没死!明天我就会回来的,回来再算账!”他朝站到自己面前抹泪的程世良吼道。

“存德……”程世良悲声喊道,“我的钱也被人家没收干净了。”

“哼!”马存德狠狠地咬咬牙。“活该!你这辈子就该穷死、饿死!良心喂了狗,还有脸来这里抹眼泪。”

“是他们逼我说的,存德!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他说着,“咚”地一下跪倒在地上,“你踢我,踢呀!将来,我赔你二百块……”

马存德真的抬起了脚,“嘿”地一声。可那脚尖又朝一边拐去,重重地碰到一块隆起在路面的石头上,疼得他失声叫起来--他看到琴儿悲泪涟涟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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