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姥姥的起居室里整齐地摆放着四五种党报党刊,顾祝同能够想象老太太坐在窗下听保姆阿姨读报的情形。
屋里还有一个老榆木的画案,上面铺排着宣纸、笔墨、印章,以及一幅没有画完的写意山水。老太太在老年大学学的国画,阿姨趁放下盘子的时候对正在审视画作的顾祝同低声说。
黄琳抱着姥姥的胳膊不放开,老太太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顾祝同低下头不由笑了,看来黄琳这棉花糖也不是只粘他一个人。
“小同儿,”姥姥冲他招招手儿。
黄琳给他定了位,却没告诉姥姥他的名字,只说可以称他为“同”。姥姥也不多问,不管是姓还是名,顺口叫成了“小同儿”。
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他觉得自己因为这个称呼,忽然就变成了心无杂念、纯净善良的小小少年,在老太太那视力弥弱却对世务洞若观火的目光中,一切虚伪无处遁形。
老太太挚爱地保护着黄琳,让顾祝同觉得黄琳只是给自己套了件皮实的包装,所有的脆弱都清扫到一个角落,只给姥姥看,只到姥姥这里疗伤。
“琳琳从小就只粘我,走哪跟哪儿,我都觉得这孩子是我身上拿下来的一块骨头,天崖海角都与我老太太连着筋。”姥姥护短地向顾祝同解释。
顾祝同笑着看黄琳,她也总是喜欢挂在他身上,她身上是不是也有他身上拿下来的骨头呢?
黄琳垂下头去,看不到表情。
“考上北京的大学,她妈妈来哭,去德国留学,她妈妈又来哭,”姥姥一手拉着顾祝同,一手拉着黄琳,示意大家坐下吃饭,“都让我给斥儿了回去。”
老太太的胶东话纯正地道,如果不是黄琳之前的灌输,顾祝同很难听懂。
“哭也挡不住孩子越走越远。我就对琳琳有信心,走多远都不会走偏了路,走多远都忘不了原本,这孩子宁愿自己受苦也不会去难为别人。”
老太太一边提醒阿姨为顾祝同布菜,一边照顾黄琳,黄琳坐在他对面闷头吃饭。
顾祝同觉得姥姥有洞察人心的火眼金睛,黄琳并没有说什么,老太太却就是知道黄琳受到了委屈,而那话里毫不辨锋芒的告诫,都是说给他听的。
阿姨不停地劝着顾祝同吃饺子,姥姥从照顾黄琳的专心中抬起头来,“吃吧,吃吧,那是鲅鱼饺儿,琳琳妈妈的手艺还是跟阿姨学的呢。”
顾祝同有一丝恍惚,眼前只只圆润的饺子,好像一个个小炸弹,随时准备击破他给黄琳带来的困惑。
天近黄昏,姥姥一手拉着黄琳,一手拉着顾祝同,三个人徐徐在山间散步。
夕阳像一颗滚珠,在秀丽的山脊上游走,暮霭渐起。
两棵槐树的细枝搅绕在一起,以一种纠结的姿态相互牵绊。姥姥轻轻地把一枝拉起,两个枝子都重归舒展。
“放开也是成全啊。”姥姥低低感叹,言语间流淌着悲悯。
黄琳听到了,轻轻把脑袋靠在姥姥瘦削的肩上,一颗泪珠儿滚落下来。
顾祝同听到了,双手在背后紧紧地攥起,心在胸膛中浅浅地跳疼。
晚上,黄琳与顾祝同搭了末班车回青岛。
顾祝同已经订了当晚返京的机票,莫骁在他们散步的时候又来个短信,蒲细的情况不太好,醉酒引起大叶性肺炎,高烧不退再次被送进医院。
顾祝同的眉头拧紧了,黄琳伸出手去疼惜地抚平。
顾祝同把她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日子很快滑过了一周。
表妹悄悄来看望被关禁闭的人。
“黄琳你们学校出事了。”表妹拿着手机凑近她。
她的手机和电脑还在爸爸那里收缴着,这一个周,她除了关在自己的卧室里,连电视都不看,唯一的外出就是夜晚到楼下倒垃圾。
手机的**上闪着一行大字:归国教授向低龄女生求婚,原女友为爱自杀。**语焉不详,点击量却已经高达百万,回复的人积极进行着人肉搜索,妄图把当事人的真实身份挖掘出来。
“姐,你们学校的呀,有实验室肯定还是理工科的,你认识的吧?”表妹与黄琳相差不到一岁,从小就排斥称她为姐姐,她叫姐姐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她犯了错误,一种是她有求于黄琳。
“没听说。”黄琳木木地回答。
**是顾祝同从青岛返京两天后发出来的,不点名不道姓,贴的图片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讲台上。
黄琳默默地查看各大网站。
“别看了,都有。”表妹一把抢过手机,“现在的人啊,好奇心太重啦,只凭这样一条**,就做成了视频、音频,还有各种不靠谱的采访,真是污蔑人民的智商。”
“有本事贴出个教授的照片看看呀。”表妹来,就是想从她口中探出教授的姓字名谁吧,黄琳觉得手脚发凉。
她知道,网民对这类绯闻趋之若鹜,媒体更是穷追不舍,就算**原作者澄清否认,舆论还是后浪推前浪,不到全民尽兴绝不息鼓。
她很担心老板。
第二天一早,黄琳辗转一夜刚刚要在不安中进入睡眠,妈妈就轻轻敲了她的门。
“琳琳,北京来了个阿姨,说是有急事找你。”
黄琳在头疼欲裂中起身梳洗,穿着宽大的衬衫出门见客。
来人是蒲细的妈妈,要求单独与她谈谈,把她带到了街角一个僻静的花园。
看出她的困惑,蒲妈妈主动告诉她,她的名字和地址都是从蒲爸爸的电脑里找到的,她知道蒲细还到德国看过她,因为顾祝同。
“其实在电话里说也是可以的,只是我觉得还是来一趟当面谈比较好。”蒲妈妈拉着黄琳坐下,以春风化雨的语气开始了谈话。
她讲了蒲细的事故,讲了顾蒲两家的情谊和联姻的默契,讲了蒲细神经质的亢奋和执着,讲了如花的女儿如何一夜酗酒突发肺炎,讲了知道顾祝同来青岛后蒲细的爆发,继而的无所事事,自暴自弃。
“我知道,就算我是长辈,这样来青岛找你也很冒昧,可是孩子,”她哽咽了,“蒲细病了,我也累了,不敢想她以后的日子。”她眯缝了一下眼睛,想回避树枝间穿越下来的阳光,却让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只有托付给祝同,蒲细这一辈子才算有了依靠。”她停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把伤口撕开了般痛楚地说,“蒲细不可能有孩子了,她以后就只有祝同。”
黄琳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开口,“需要我做什么呢?”
“什么都别做,让他们自己慢慢相互体谅吧。”蒲妈妈诚恳地看着黄琳的眼睛,好像代表党组织刚刚交付给她一个地下接头的任务,无比郑重,无比信任。
黄琳抬起头来,阳光刺疼了她的眼睛。
黄琳搬去了姥姥的小院。
黄琳每天足不出户,爸爸也没把电脑和手机还她,小院里只有姥姥的客厅里装着一部座机电话。
姑姑借了套小型的孕检器械安置在那里。顾祝同离开青岛后,胎儿的胎动明显了起来,幅度很大,力量很大,每天与黄琳隔着肚皮玩耍。姑姑说是个小小子,很顽皮。
到了计划中做引产的日子。
黄琳靠在姥姥的怀里哭了,哭得很凄惨,哭得很放肆,哭得肝胆愈烈。
姥姥召集了家庭会议,其他成员严格限制为爸爸、妈妈和姑姑三人。
姥姥说,她南下的时候也只有17岁,怀着黄琳的大姨长途跋涉,吃尽了苦头,很多人都把孩子托付给沿途的老乡照管,她愣是一路带到了终点。后来一头毛驴驼着大姨,一条胳膊抱着二姨,又长途跋涉回到了故乡,也没叫过苦。孩子是什么?是上天赐给家里的宝贝。黄琳的孩子不管父亲是谁,也是黄家的血脉,你、们、黄、家就忍心一生下来就掐死他?忍心一生下来就让他背井离乡?你们不怕折黄琳的福份吗?
爸爸妈妈低下了头。
姑姑从此每周来给黄琳做检查。
黄琳向北京和慕尼黑的学校提出了休学一年的申请。姑姑找人出具了慢性腰肌劳损的医院证明,两个学校都很快批复了。
顾祝同打了好些电话,黄爸爸都说黄琳跟着姥姥出去疗养了,深山老林的老中医,不好找也不好联系。
国庆节的时候,顾祝同专程到即墨看望姥姥。
“小同儿啊,琳琳是个直性子,应付不了太复杂的环境,她愿意休息就让她安静的休息吧。”
姥姥拉着他到前院的一棵小槐树下,“琳琳生下来的时候,她姥爷种的,琳琳说这是她的树。”
姥姥欠起脚,摘了一枝对生的树叶,翠绿的边上镶着金黄,“你过得好,是琳琳的希望。她还小,得往前看,你比她年长,更得往前看。”
顾祝同接过树叶,往前看。往前看三个字黄琳也说过,那时她俯在他的背上,现在他得不到她的消息。
姥姥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待他,让阿姨用肥美的鲅鱼做了饺子,用鲜香的大花生磨了豆浆,所有的青菜都来自后院自己的菜地,摘下来的时候顶着碧绿的柄蒂。
顾祝同只觉得味蕾已经罢工了,怎么也吃不出上次的香甜。
黄琳挺着还有一个月就要临产的肚子,从二楼的窗户里目送顾祝同出了小院,坐上出租车。出租车在他坐进去后半天也没有启动。
黄琳正担心他是否遗落了东西,忽地看到了他看望二楼的眼睛,看的却不是她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