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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9)

但是最使她厌烦的还是越来越充塞了父亲这所宽阔的老宅子的宗教气息。随着参议身体的衰老病弱,他的宗教热诚也与臼俱增,而参议夫人自从上了岁数以后,也开始对宗教信仰发生了兴趣。饭前祈祷在布登勃鲁克家一向就实行的;最近却又新立了规矩,每早每晚,家人连同佣人都要集合到早餐厅里,静听一家之主亲口读一两段《圣经》。此外牧师和教士到孟街来拜望的事也一年多似一年,因为孟街上的这所显赫的宅邸在路德派和革新派的人士中,在国内外教会中,多年来就以好客闻名——顺便说一句,在这里人们也可以称心地大嚼一顿——从祖国各地常有一些穿着黑衣服、长发披拂的人到这里来小住几日……他们很有把握可以谈一谈拯救灵魂的话,吃几餐滋养身体的饭,最后还能为他们的神圣事业募化一笔小钱。本城的牧师更经常是布登勃鲁克府上的座上客……

汤姆非常机警懂事,他脸上连一丝笑容也不露,可是冬妮却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只要被她抓到机会,她总要把这些神圣的先生们嘲弄一番。

有时候,遇见参议夫人头痛什么的,管理家务安排菜单的事就落在冬妮头上。有一天恰巧一位外地教士来作客,这人饭量之大,在全家中都引为笑谈。冬妮恶作剧地派了一道油脂汤。这是一道别具风格的本地菜,是用酸白菜和午餐所有的菜煮在一起的大杂烩——火腿啦,土豆啦,酸李子啦,烤梨啦,菜花啦,豌豆啦,绿豆啦,萝卜啦,无所不有,另外还加上果子汁。这种菜除了自小吃惯了的人无论谁也难以下咽。

“味道不错吧?您喜欢吃吗,牧师先生?”冬妮一再地问,……“不喜欢?唉呀老天爷,谁能想到这件事!”说着她做了个鬼脸,把舌尖在上层前面吐了吐,正像她每次想出或者做出一件顽皮的事的样子。

这位胖胖的先生突然把调羹放下,天真地说:“我等着吃下道菜吧。”

“不错,还有一点尾食,”参议夫人急忙说,因为在“大杂烩”以后还有别的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结果下面虽然还有一道苹果冻作馅的炸饼,这位上了当的牧师却不得不空着肚子离开饭桌。冬妮低着头吃吃地笑个不停,汤姆竭力忍着笑,一条眉毛挑得很高……

又有一次冬妮正和女厨子史廷娜站在走廊里谈家务,这时从康斯特塔来的马蒂阿斯牧师从外面回来。这位牧师这次已经在布登勃鲁克家待了几天了。特林娜一听见门铃声,立刻脚步蹒跚地(她还没有脱去乡下人走路的习惯)跑去开门。也许牧师这时想对她说一句亲切的话,同时考查考查她的诚心,便和颜悦色地问她说:“你爱不爱主?”说不定他还想给她点什么呢,如果她承认忠于救世主的话。

“啊,牧师先生……”特林娜忸怩不安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满脸绯红。“您指的是哪个,老主人还是少主人?”

格仑利希太太在餐桌上少不得把这个故事大声宣讲一番,弄得参议太太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她笑的样子纯粹是克罗格家人的样子。

参议自然要严肃恼怒地低头望着面前的盘子。

“这是个误会……”马蒂阿斯牧师困窘地说。

11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1855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布登勃鲁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齐消磨这个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除了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以外(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都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如果天气好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划一划船……

“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他能不能有一次准时收拾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也许这些事真是那么重要,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跑上楼来一定要头晕心跳……每次来客人,每次出门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挪出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上来吗?简直没道理。如果我的丈夫这样,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闪光缎子的衣服,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条子边,戴的是条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她那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保持着原来的发红的金色。在她的两只雪白、淡青的血管若隐若现的手中抱着一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在窗户边对面坐着。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每天吸收这样好、这样丰富的滋养,却丝毫不见效果,真是不可理解。她越来越瘦,即使她身上一件毫无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在她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平滑的灰上色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她的鼻梁虽然还算挺直,但是鼻头上却满布细孔……

“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问人家问题的时候从来不把声音提高,而且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袖和两个白色袖头。她坐得笔挺,两手交叠在膝头上。在这家人中,佣人最怕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参议两次朗诵都引起头部不适。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了的。太可惜了。我认为你们最好改个日子再出去……”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只不过是一阵暴雨,一阵子就过去……下不久的。爸爸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静心坐一会,等着雨下过再去。”

参议夫人好像在推什么似的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你知道我最怕这个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对于天气的事他万无一失。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这一年9月的第二个星期带来了姗姗来迟的闷热。由于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7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天空挂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天空一样。日落以后,狭窄的街巷里的房屋和人行道都像炉灶一样发出郁闷的热气。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立刻突然降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的慢慢涌上来。

汤姆加添说:“我认为这场雨下得非常适时。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正说到这里,伊达·永格曼领着小伊瑞卡走进屋子来了。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蹦蹦的、发散着肥皂淀粉气味、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看去像个小滑稽,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是冬妮的。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才刚40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她那一位死于噎咯症的叔父也是30岁就白了头发。她的棕色的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鲁克家早已呆了二十年了,她骄傲地看到,她在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管理厨房和食物储藏室,掌管洗衣服的柜子和装瓷器家具的柜橱。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起做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这样的人简直用金子也换不来啊!二十年!……她就是过了60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真是结实的身子……看看那对眼睛,多么忠实!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使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搭讪着跟她说话,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冬妮把她的小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在她那玫瑰色的小脸蛋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这时正担心地望着那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

伊瑞卡在祖母身边坐下,伊达腰板挺直地坐在一张矮椅的前沿上,开始织毛线活。这样大家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等着参议。空气很沉闷。外面最后一块蓝天被遮盖住了,蓝灰色的天空沉重地、臃肿地低垂下来。屋内的各种颜色都黯淡下去,壁毯上风景画的色彩,家具和帏幔上的金黄都黯然失色,冬妮的绸缎衣服不再闪闪发光了,人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刚才还在圣玛利教堂树梢中间嬉戏,把黯淡的街头上尘土飞扬起来的西风,这时也平静下来。霎时间大地上万籁俱静。

这一瞬是突然降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令人恐怖的寂静。空气中的郁闷似乎增加了一倍,大气气压好像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们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不能畅顺……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下面街道,羽冀几乎触着了路面……而这种无可逃避的压力,这种紧张,这种全身——一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抑压也确实变得难以忍受了,如果它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松弛、缓和下来的话……不知在什么地方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漏洞,人们似乎马上就寻得出那漏洞的所在。……几乎同时,大雨倾盆落下,预先几乎连一滴雨点也没有预示,沟道就顿时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

托马斯由于多年害病,已经学会了注意自己神经的反应,在这气候反常的几秒钟里他弯下腰,拂了一下头,把嘴里的纸烟扔掉。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看一看有别人是不是也感觉到或者注意到同样的事。他好像觉得母亲也有些异样;别的人却似乎毫无知觉。这时参议夫人正望着外面密密的雨点,圣玛利教堂已经完全被雨帘遮蔽住了。她叹了口气说:“感谢上帝。”

“好了,”汤姆说,“两分钟内天气就太快了。一会儿外面雨珠都挂在树上,我们可以到阳台上去喝咖啡。蒂尔达,把窗户打开。”

嘈杂的雨声立刻冲进屋子里来。外面的喧嚣震耳欲聋。到处是砰砰訇訇、噼噼拍拍、淅淅沥沥的声音,到处泡沫飞溅。风又刮起来了,在浓密的雨幕中任情逞威,一会儿把它撕断,一会儿又把它前推后荡。空气果然一分钟比一分钟凉爽起来。

突然利娜冲了进来,使女利娜匆匆跑过圆柱大厅,一头问进屋子里来。伊达·永格曼禁不住用斥责的语调喊道:“老天,你这是做什么?”

利娜空洞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牙床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啊,参议夫人,啊,快点去……哎呀,老天爷,吓死我了!”……

“好了,”冬妮说, “她又把什么打碎了!一定是好瓷器,妈妈,瞧您使唤的人!”……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惊惶失色地嘁道:“啊,不是,格仑利希太太……那倒好了……是主人,我正给他拿靴子,参议先生坐在椅子上就不能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吐气。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参议先生脸都黄了……”

“快去请格拉包夫!”托马斯一边喊,一边向门外跑去。

“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参议夫人喊道,两手捂着脸,也向外边跑去。

“去请格拉包大……坐马车去……马上!”冬妮气也喘不过来地说。

大家一窝蜂地跑下楼梯,穿过早餐室向卧室跑去。

可是约翰·布登勃鲁克已经溘然长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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