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脑子里的意识一片空白,耳朵里轰轰作响。天上的星星遥远而密集,四周很快就恢复平静,刚才的那一幕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好一会儿,程方才清醒。那辆卡车早跑得没了踪影,程方身上突然冒出冷汗来。
那是个面积不足40平方米的居室,家具陈旧,墙壁上的涂料因为泛潮而大面积脱落。杨颖将一碗白菜粉条和一小碟咸菜从厨房里端出来,解下围裙,洗过手后,偷偷去明明屋里看了看。儿子正蜷缩在小床上睡得香甜,左手里还拿着玩具车,她轻步把那玩具拿开,顺手掖了掖被角,这才关门出去。
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看着黑白电视等男人回来时,她想这日子实在没法子过了。胡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使唤她跟使唤个丫头没啥两样,还不如早离了。只怨自己命苦,父母在“文革”中遭迫害致死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被胡强花言巧语所迷惑。原来还指望着,有了孩子之后,他就能收收心,谁想如今倒变本加厉了。这使杨颖感到绝望,这样的婚姻已没必要维持下去,她倒宁可独自跟明明一起生活……
那天晚上,她一直等到十点也未见胡强回来,便胡乱扒了半碗饭,上床休息。大约是在下半夜,她听到了开门声,有人摸黑进来。她拧亮床头灯,眯着眼坐起身。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床尾,她尖声叫起来。
那人脸上满是暧昧,右手晃动着一串钥匙,“你男人把你也输了,你得陪我一夜……”她觉着全身森寒,魂魄倏地飞出体外。“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杨总,你醒醒!”耳边传来女人焦急的呼叫。杨天丽恍恍惚惚地坐起来,看见巴蕾脸上满是关切,“你做噩梦了?”
床头灯发出柔和的红光,杨天丽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缓,伸手一摸额头,湿漉漉的一层汗水。“巴蕾,现在几点了?”
“才凌晨两点多,还有好一会儿才天亮呢!”巴蕾拿出毛巾给她拭汗,“您要是不想睡,我就陪您说说话。”
“好啊!”杨天丽手抚胸口,那里隐隐作痛。那个噩梦又来纠缠她了,她现在十分惧怕黑暗,这台灯发出的光温暖柔和,让她觉着迷恋。多亏了程方心细,让巴蕾晚上留下来陪自己,不然的话,这漫漫长夜真不知如何度过。
想想,有四年多没再做这噩梦。遇到李卫东后,她本以为那噩梦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谁想,它还是潜伏在自己生命里,伺机发难。现在,她心灵上的疤痂又开始崩裂了,那些旧日的伤口重新化脓,苦痛、侮辱接第袭来,让她无处躲匿。她觉着自己快要发疯了。
他找来了,那个恶魔!七八年过去了,她本以为已摆脱了他的控制,谁想他依旧阴魂不散。他还要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上天,你为什么不让他死,让他五雷轰顶进地狱?
杨天丽心里诅咒着,嘴唇不停地颤动,后脊梁也丝丝地抽冷。或者,让我死了吧!没了思想也就没了恐惧,没了生命也就没了痛苦。她的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红,让巴蕾瞧了心头发毛,穿着睡衣跳下床,给杨天丽冲了杯咖啡,“杨总,您喝点!”
“嗯。”杨天丽的眼眉弯下去,神情颓丧而可怜。她双手捧着杯子,轻轻颤抖,使得羹匙跟杯沿叮叮撞响。
“杨总,别再胡思乱想了,趁热喝吧,那样会好受些。”巴蕾将杨天丽的枕头竖起,替她垫在背后。看着这女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真是男怕选错行,女怕配错郎啊!
杨天丽一口一口地喝着,咂不出什么味道,但那股热量却缓解了心头的寒意。冷不防,一颗豆大的泪珠竟沿着鼻梁滑下,砸落杯中,做女人真苦!
巴蕾接过杯子放回床头柜上,“杨总,是不是觉着好点了?”
“好多了!”杨天丽抬头感激地看她一眼,“巴蕾,谢谢你留下来陪我。”
“杨总,别这样说!”
“别叫我杨总。”杨天丽轻声说,“叫姐好了。”
姐?巴蕾迟疑着,心想世事真是难料,前些天她还风光八面,今儿就如此落魄。
杨天丽苦笑着说:“多少年了,有叫我老板、经理的、女士的,就是没有叫我姐的。”
这番话听得巴蕾心里酸溜溜的。从前,她是多么羡慕杨天丽的成就,却从没试着去发现她的空虚与寂寞。她有金钱有事业有地位,偏偏就缺少亲情、爱情的滋养,而没这两样,人生又岂能有太多亮色?作为一个女人,她是泡在了苦涩的汤水里啊。现在,巴蕾才觉出自己是多么幸运,父母的宠爱,大力的呵护,就像那涓涓的细流,只是因为没有比较,所以才不易在心里激起波澜,因而也就显不出它的珍贵来。
巴蕾不觉握住了杨天丽的手,她的手好凉啊!“姐!”
“哎!”杨天丽颤声答应着,眼泪扑簌簌地又掉了下来。两个女人偏着头靠在一起,距离缩短了,心靠近了。
“姐,照我说,咱们用不着打憷那姓胡的。”巴蕾道,“有些事根本就不应该拖,快刀斩乱麻理顺了,对谁都好。”
“我当然也是这样想,可李卫汉会轻易罢手吗?”一提起李卫汉这个名字,杨天丽就反胃。
“那你就更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姐,说穿了,他们就是想整垮你,在生意场上斗不过你,就从精神上折磨你,你要是不把它当回事儿,他们也就没辙了。”
“你说的是。”杨天丽点点头,“我当然不会软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只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所以才乱了方寸。”
“其实对付姓胡的那种无赖,根本就用不着讲客气,姐你也没必要再跟他见面,他是什么身份!”巴蕾鼻子里哼了声,“他要真的不识相,就得好好收拾他。”
“看不出,咱们巴蕾挺泼辣的。”杨天丽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那是,我就是小辣椒嘛!”巴蕾蛮不在乎地说,“这世道我是看穿了,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巴蕾,我要是有你这么爽直就好了。”杨天丽叹息着,“没错,大姐是有点懦弱。”
“那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林大力告诉我的。”巴蕾搂着杨天丽的肩膀说,“放心吧姐,大伙儿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负的。”
“那个林大力……他在哪儿工作?”
“原先是机械厂的铸工,现在辞职了,自己出来办了个小公司。”
“都经营些什么?”
“是专门搞装潢设计的,叫天力装饰公司。”
“天力?”杨天丽笑了,“问他愿不愿意挂靠咱们,可以给他投点资,介绍些业务。我听这名儿就觉着亲近。”
巴蕾心里暗笑,嘴上却说:“对他来讲,挂靠咱们名下当然求之不得了,就是改叫天丽装饰也没什么关系。”
“别,就叫天力好了,我们应该尊重人家的意见。”杨天丽说,“巴蕾,姐很早就有个想法,便是联合多家民营公司,组成‘航空母舰’,以群体力量去发展业务,也许会有更大的收效。”
“这个主意好!”巴蕾拍手相和,“对子公司来说,借助母公司的名头,可以赢得客户的信任。母公司呢,也乘机扩大了知名度。”
“这本就是互利互惠的事儿,也许下一步,天丽公司真会沿着这条路子走,不过……”杨天丽长长吁了口气,“现在觉着太累了,我根本就没心情去考虑这些。”
绿岛大小街道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气温却降下两度,有些干冷。天丽公司总部所在的金角大厦四楼,天丽女子健美中心的经理室内,硝烟弥漫。
一大早,黑哥便带着胡强赶来了,握着程方的手,笑道:“程经理,自泰山脚下一别,咱们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程方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他这是在故意出我的丑!慢慢松开对方的手,“是啊,回来后我也经常想起那天的事儿,想着想着就想到一个问题。”看着黑哥的眼睛,问:“吴先生,你是不是对蝴蝶很有研究?”
这句话问得蹊跷,黑哥一时间竟没领会过意思来。刚才与程方握手时,对方的手掌白皙,色泽粉红,握之柔滑,微有汗湿,表明他的个性敏感、优柔、感情脆弱,十分在意他人的言行。这种人一方面由于顾虑太多,常爱自寻烦恼,但是很善于把握机会。另一方面,因为警戒心强,极易引起他人误会,故而有时得不到真挚的友情。
“程经理说话真是有水平。”黑哥饶有兴趣地盯着程方,“你怎么会把我跟蝴蝶联系在一起?”
“要不,你怎么会那么喜欢花呢!”程方话一吐出,马上又笑道,“不好意思,开个玩笑,吴先生别放在心上。”
敢情他是在含沙射影,笑话自己太喜欢向女人献殷勤。那不是把杜丽娜也稍带着骂了吗?她的所行所止倒成了招蜂惹蝶的举动了?程方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睚眦必报啊。
程方已转过去跟胡强打招呼说:“胡先生,我正想找你呢!你跟杨总之间的旧账其实早该清算了。”
胡强听他这么一说,气焰马上便矮了下去,问:“她……怎么不来?”
“杨总说了,她懒得见你,所以全权委托我来处理你和她的事儿。”程方说,“本来嘛,我是应该把本公司的法律顾问请来的,但见二位也没带律师,摆明了想私了,所以也不便坏大家的面子!”
胡强听了马上应合道:“对,私了最好,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到法庭上。”
黑哥恨不得抬手就给胡强两耳光。程方这摆明了是在先发制人,故意摆出要找他算账的样子,又故示大方,不动用律师,其实杨天丽比谁都怕丑事张扬出去。偏这胡强是个二百五,给个绳套就伸脖子,结果让对方占了上风。
“胡先生的意思程经理已经明白了,不过呢,我还想补充两句。”黑哥身子一挪,挡在了胡强的前边,“我知道杨总财大气粗,不怕打官司。但胡先生既然是李总的朋友,所以这事他是非插手不可的,我们一样不怕把事情闹大,就要看今天怎么个解决法了。”
“既然要好好解决,那咱们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地谈呢!”程方冲黑哥一让,“两位请坐!”
黑哥悠然落座:“程经理,你既然代表了杨总,那么你可以先行表态,也好让胡先生有个参考。”
“不,二位来此是客,当然应该由胡先生先说。”
黑哥听了心下冷笑,想:“我就知道你心里没底!”见胡强转过头来,等他眼色行事,深怕他滥语,便抢先发难:“胡先生想知道他儿子明明的下落。你大概也知道,他们父子已有七年多没见面了。”
“胡先生真的这么关心他的孩子?那么为何昨天来天丽公司,开口闭口地只提分杨总的产业?由这点,我很怀疑胡先生能否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他若真的爱子心切,就不会暴露他贪婪的本性。何况,胡先生一身劣迹,大家心里都有数,没人愿意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来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