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他真有些老了,皱纹在笑的时候尤其明显。照情理说,四十四岁不正是男人的好时候吗?他给人的感觉却有些暮气沉沉了。
“卫东,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杨天丽迟疑着,还是说下去,“在服装厂任厂长时,你一直跟我保持距离,一直避免卷入感情的漩涡里……这里面除了有碍于家庭、社会道德方面,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李卫东瞧了她一眼,杨天丽继续问:“你……是不是怕咱俩这段非正常的交往会影响你将来的升迁,所以才那样小心谨慎?”
李卫东想了想,说:“小杨,我不能骗你。”他紧皱着眉头,手里的烟头灭了也没有察觉,“我到服装厂去蹲点,确实有给自身镀金的意思。你这么漂亮能干谁不喜欢呢?可我那时候……哎!”
尽管早已猜到个七八分,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很难过。“那……为什么你那晚上不再坚持了?”
“因为我已没办法不接受你。我也想过,这事对你不公平,我毕竟是个有家室的人,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了。”
李卫东说到这儿,已有些不安,这让杨天丽觉得很惊奇,也很感动,柔情顿生,“卫东,你知道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样暖心的话。”
“你不知道,事后我有多后悔!”李卫东只管闷着头说下去,多年来,这些话他一直憋着,不敢对其他人说起,现在一旦打开阀门,立刻就收不住了,“这几年里,我一直有种犯罪感,正像你说的,有一天我们要为它付出代价的。”
杨天丽脸上的表情再次凝固了,他后悔这段感情发生?他有犯罪感,是觉得他们之间的事很肮脏,很无耻?她的心又哆嗦起来。
“你知道吗?市纪检委已收到了好几封信,就是检举咱俩的事!”李卫东痛苦地揉揉太阳穴,“这两年,咱们接触的机会不多,也再没什么越轨的地方,怎么反倒是被人当成小辫子揪了?”
“也就是说,你所推崇的红颜知己那一套,也站不住脚了?”杨天丽冷冷地说,“卫东,我们何必还在自欺欺人呢!”
“小杨,你是不是觉着我很世俗?”李卫东沉重地说,“可有什么办法,我们本就生活在一个世俗的社会里,怎么去清高?”
“可甘心让感情也做了世俗的牺牲品,那才叫真正的可悲!”说完这句话,杨天丽已无法掩饰她的失望之情,抬腕看了看表,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车子调头,向来路驶去。路灯的光点不时地洒在杨天丽、李卫东的脸上,让这两张面孔一明一暗地,显得很不真实。
一路无话,到了金山路,车子停在了市委家属大院的后门口。李卫东打开车门,钻了出去,朝杨天丽摆摆手,“小杨,回去吧!”
杨天丽默然地点点头,关上车门,扭动方向盘向后倒车,倒出路口,又飞速地向前驶去。
李卫东在原地站着,心头沉甸甸的。自交往以来,杨天丽这还是第一次先开车走了,而不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杨天丽回到公司已经很晚了,在门口,她意外地碰到了程方。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睡不着,出去兜了一圈。”程方冲杨天丽笑了笑,“今晚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失恋了。”
“呵呵,怪不得这几天你老打不起精神呢。”
将车停好,杨天丽说:“既然你一时半会也睡不着,那大姐就陪你秉烛夜谈好了。走,到我办公室去。”
程方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心想:“看来,她已从李卫东那里得到了爱的滋养,所以才会有这么好的兴致。”
两人走进了电梯,徐徐向上攀升。程方这时才看出,杨天丽的神色远没他想象得那么明朗,眉目间倒现出几丝惆怅。
“杨总,你今晚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程方的话,一语双关。
“对,今晚的决赛虽说惊险重重,但最终的结果是叫人满意的。当然了,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你的苦心策划。”说到这儿,她冲他笑了笑,“程方,上去后,简单地给你摆个庆祝茶会。”
八楼到了,杨天丽掏出钥匙开了经理室的门,将灯依次打开。在明亮的光线下,程方看清她脸上的凄怆,她明显哭过。
她取过茶叶,向杯里放,不让程方帮忙,“今晚啊,咱们不分上下级关系,我是你大姐,你是我老弟,就这么简单!”
她泡好了茶,又找出几块巧克力和两样西式点心,“忙活了大半夜,想必你也有点饿了,先将就着吃点儿。我去洗洗脸。”
走进洗手间,开了灯,正中的镜子里,映出失意的脸,脸色很难看,比白日里苍老了几分,憔悴了几分。
她叹了口气,掬了一捧水,把脸浸进去。待水由指缝漏尽了,她又重新审视镜子里的人,残荷带雨,想必哭的时候就这个样子,李卫东见了怎么能不心疼呢?怎么会不将她拥进怀中,细加抚慰?这么想着,眼圈又泛红了。
程方沉默地对着桌上的茶,杨天丽挨着他坐下,拿块巧克力递给他,“来,吃一点儿。”
巧克力甜中带苦,两人默然嚼着。
“跟大姐说说,怎么失恋的,我给你开一剂灵药。”
程方摇摇头说:“心病还得心药医,我这病你未必能医得好!”
“其实啊,失恋未必就是一件坏事”。杨天丽冲他笑笑,“一个男人只有经过爱情的洗礼,才能真正成熟起来。”
“你能告诉我,爱情到底是什么吗?”程方的金丝眼镜后面,目光蕴含着痛楚,“你爱的人像天边的云,不爱的人又像自己的影子,这感情上的事怎么叫人这般难捉摸?”
“这说明一个道理,爱情只是一种际遇,一种缘,它不遵循任何逻辑。”杨天丽说到这儿,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好吧,今晚咱们就以爱情为话题,好好谈谈……
“我先跟你讲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她抬起头,看着房间里的角角落落,“有这么一个女人,小时候受了些苦,便总梦想着将来会有一个骑白马的人来救她。就像童话里说得那样,他们会住宽敞明亮的房子,吃精美可口的食物,穿漂亮多彩的衣服……你知道,女人天生是爱做梦的,这无关年龄大小。她等啊,盼啊,期望了几十年,遭受的却总是伤害和欺骗。她碰得头破血流,满身疮痍,直到绝望……”
她这是在说她自己!程方觉着身旁的女人已进入角色,时间的跨度正由童年说起。
“你知道,女人变坏就有钱……一度,她像条追逐虚荣泡沫的鱼,在金钱漩涡里迷失了。男人在给她创造便利时,所垂涎的是她的肉体,她就凭着这本钱去跟他们周旋。那时候,她已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爱情一说,认为那都是童话里、小说里虚构的。直到有一天,她碰到了他,一颗心才开始复苏。可是,那人已是个有家室的人了,而且夫妻感情很好,还要比她大得多。她悲哀地想,我找到了童话里骑白马的人,可他的盔甲已经生锈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段时间她的笑和哭总要真实得多,淋漓尽致。可那男人太矜持,又是个事业型的人,对感情上的那些小滑头想必是见不惯的,便始终跟她保持着距离。说也奇怪,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占有欲。他们之间的拉锯战就这样开始了,她把一个女人的一切都押上去,但最后得到了什么呢?他是向她张开怀抱,可是……时间把她打败了,他与妻子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本身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城墙……所以她得到的,只是一段地下情。
“地下情往往意味着阴暗、隐晦、充满了肉欲气息。但其实,他们之间是比较纯洁的,可就是如此,也还是逃不过人伦的惩罚。直到经受了沉重的打击,发现她的白马客却不能及时站出来施以援手,这女人才清醒过来,这段地下情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她开始回想几年来,他们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发现一直是她站在潮头上,她的呼喊是那样的微弱,他一直没有好好配合她……她不敢相信这结果啊!先前咱们已经说过,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从来是自负的,怎么在这种事上倒变得反应迟钝,难道是患了‘爱情盲目症’了?程方,你能告诉我,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程方说,“这女人其实是被自己所编织的爱情陶醉了。让一个聪明的女人变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爱情将其融化,况且这女人一直是处在导演的位置上。”
“对,她与那男人离多聚少,时间和空间造成的距离美更给他们的感情蒙上了层朦胧的色彩。所以说,一旦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消失,她就无所适从了……当然,她心里永远感激那男人给她带来的关爱,她的事业倾注了他的心血。那是一个好人,虽然不一定是个好的情人。”
“这么说,他们现在很平静地分手了?”程方问。
“分手这种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杨天丽叹息着,“谁心里都有杆秤,哪头轻哪头重都把捏得很清楚。她只是觉着,他们之间的那股激情已经平息了。说也奇怪,她竟没怎么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儿遗憾。”
“也许对她来说,这还是一种解脱?”程方意味深长地说,“此后,她应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话是这么说,可是有些事能重新来过,但不一定包括感情生活。”
“为什么?女人一生中不是都在追寻一份真情吗?”
“但那女人却觉着自己曾经找到了。虽然不怎么完美,但那一刻的心动和这一刻的动心已足够让她回味一生。所以说,她不再奢求什么了。”
程方听后默然无语。
杨天丽看着他,“她再也不愿谈什么爱情了……她从心里感到了疲倦。所以,失恋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解脱,那她为什么还要再入牢笼呢?”
“明白了,我们应该为失恋干一杯。”程方擎着茶杯,笑容有点苦涩,“失恋万岁!”
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子。
“也与往事干杯,为回忆干杯!”杨天丽小声说。
“可惜,我这份感情里没有往事,因为它从来就不曾开始过。”程方猛然放声大笑起来,久久不歇。杨天丽从来没见到他这般失态过。
程方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笑,还笑得这么心酸,这么苦。笑难道比哭更能体现出一个人内心痛楚的程度?即使回到寓所后,他还是想笑,可那笑容却已涩得像枚青柿子了。
已是午夜2点多,程方心潮汹涌,根本就无法入睡,煮了一壶咖啡后,准备熬个通宵。他打开电脑,开始进入网络。他习惯地进入聊天室,心里有事,便想找个人聊聊,就是不知网友中还有谁在挑灯夜战。谁知,刚一登陆进去,几条信息已传了过来,都是他所熟悉的网友发来的。
“韦一笑”说:这几日疏于问候,云飘何处?
程方的代号是云中子。他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我失恋了!
“韦一笑”:哈哈!欢迎加入失恋阵线联盟!
程方逐第与铁达尼、金针、老枪交流心声,屏幕上闪动不停的字句让他的忧郁慢慢疏淡,心情慢慢放松。
蓦然,一个陌生的名字跳入他的眼帘:小芳。
这是一个新网友,第一次闯入,他决定结识她。
“嗨,你好!”程方主动招呼,“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那边很快有了反应: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程方:你怎么知道云中子失恋?
小芳:凭直觉,女性的直觉一向很准。
程方:想听听我的爱情故事吗?
小芳:我早已洗净了耳朵。
程方:我爱上了我的老总。
小芳:爱她的人还是钱?
程方:坦白说,两者兼而有之,可惜她不爱我。
小芳:老掉牙的言情剧!
程方:今晚上我跟踪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小芳:这是大丈夫所为吗?
程方:我才知道她的最爱是谁,那人是个有妇之夫。
小芳:有点意思了。
程方:今晚,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危机。
小芳:你云中子有这么大的魅力?
程方:我恨不得是自己所为,可惜不是。
小芳:那你的机会来了。
程方:起先我也是这样想,可她说,日后她不谈爱情。
小芳:女人话只能信一半儿。
程方: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小芳:所以,你以为和她之间没戏了?
程方:我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
小芳:可怜!要我宽解阁下几句吗?
程方:请对症下药。
小芳: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话是谁说的?
程方:年轻的老一辈爱情革命家贾宝玉同志。
小芳:泥需要水,赶快找个人代替。
程方:就这么简单?
小芳:听起来简单的事儿,做起来往往最不简单。
程方:你呢?不简单的女人一定也有不简单的故事?
小芳:我才是真正的简单。
程方: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小芳:化名小芳,年轻女性,长得不美但是善良。
程方:可否再透露点个人资料?
对方却没有反应。程方:还在吗?
又等了一会儿,那边还是没有声息。没有说再见,难道就是没有再见的机会?小芳的这一招,倒把程方搞得心怅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