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人生有涯知无涯
二、父子情
去的次数多了，李轼认识了武兴宇的父母。两人都是商业系统机关里的干部，武兴宇父亲叫武生启，是一位副局长，母亲叫欧阳兰，也是一个科长，都是在解放前就加入了共产党的。两人在历次运动中都没有出事，所以能算革命干部，因此武兴宇应该算是红五类家庭出身。
有一次李轼看见武兴宇桌上有一本契诃夫《一小公务员之死》，奇怪他咋个会看这种书。两人就摆起这书来。
李轼说这是在俄国，要是在中国，这种小官才不会被吓死。底层的小官儿们生存能力都很强，自古以来，小官儿要么拂袖而去，老子不伺候你了。要么委曲求全，想方设法也要生存下去。他说：
“这种底层小官儿现实中不会少，一生谨小慎微，却总不顺，麻烦不断。不过不至于为那点事就吓死。”
武兴宇没有接李轼的话头，反而说：“总得有人该死，总得有人该活。”
“那哪个该死，哪个不该死？”李轼有点反感武兴宇这个话，而且也不喜欢那种冷漠的腔调。
“哪个死并不重要。这个世界就得有人活有人死，不然这个世界就会不平衡。”
“干啥非要平衡不可，这世界能平衡吗？再说就算要平衡，那也是生老病死自然达到平衡的。小公务员的死根本不算自然死亡，他完全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
“自然死亡的、非自然死亡的都是自然的，都包括在这种自然平衡中。这个世界上多少人死于意外，多少人死于偶然，又有多少事情是偶然发生的，意外发生的。一件事情是偶然发生的，那样多的事情就不会是偶然发生的。说明偶然的事情其实不偶然。”
“兴宇，你不要跟我绕弯弯，我绕不过你，也没兴趣跟你绕。你就跟我说这个小公务员该不该死吧？”
“该死。”
“为啥？”
“他想死，他自己找死。”
“他不是想活得更滋润吗？咋成了想死，找死？”
“他那种想活得更安逸的心理就是找死。”
“你这种想法太可怕。老百姓不都是想活得安逸点吗？那也都成了想找死不成？”
“老百姓不想往上爬，死不了。”
“小官儿们都很顽强，最终都会熬成中官儿、大官儿的。要去当官儿就得有这点本事，啥事都能忍着熬着，最后是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他们也死不了。”
“既然如此，你还用得着去操心哪个的生死？”
“我只不过……”
李轼停住了话头，感到自己已被绕进去，也感到自己的可笑。犯得着去跟武兴宇扯哪个的生死？他的观点都太宏大，而且思维转换太快，你跟不上他。他活在自己的思维中，让你捉摸不定，他的想法不易跟别人交集。难怪得他也不愿意到茶馆和别人摆龙门阵，他想的事真还和别人不一样。
武兴宇突然冒出一句：“我最看不起我父母他们，跟那种小公务员也差不多。一辈子就这样熬着，也不晓得哪天就会完蛋。”
李轼没有接话。他想这或许是刚才的话题引起了对方的啥子想法。他明白武兴宇的意思不是对他父母的不敬，而是他在心中对一类人的看法而已。他不关心具体的人，只在意一种类型、一种现象、一种他认为值得关注的东西。对武兴宇的许多想法，李轼并不认同，但认同他有自己的想法。
***
端阳后的一天，李轼去武家，武生启也在家。走时，李轼跟他打招呼，他拽住李轼说：
“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伯父有话尽管说。”
“小宇不下乡，我们虽然有埋怨，但没有逼过他。小宇的朋友不多，我也很少见他的同学来耍。他总把自己关在家，一个人看书，有时一个人自顾自地发笑，有时一个人若无旁人地自言自语。我总觉得他有点异样似的，问他，他也不理我们。小李，你是他同学，能不能常来约他出去耍耍，我真怕他总一个人在家憋着，闷出病来。”
武生启没有提到自己的处境，只是担心自己唯一的儿子。李轼能体谅他们的难处，作为干部，儿子没有下乡，在单位上的日子不会好过，尤其是当领导的，压力恐怕也小不了。当父母的心里还是以子女为大，而没有以当官儿为大，应该说还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伯父，多虑了，兴宇很聪明，哪会像你说的那样。约他耍的事情，尽量吧。不过我们都在干临时工，耍的时间并不多。你们最好也帮他找一个轻松点的临时工干干，不图挣钱，只是让他换一个环境。这样对他是不是好一些？”
“这样当然好，我们家也不需要他挣钱。但让我们上哪里去找个临时工给他干？”
“伯父，你们不都是机关干部吗？认识的人多，也管着人，找一个临时工应该没问题吧。”李轼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一些领导干部，直接就把子女安排工作了，你们难道还没有这个本事？真要这样，眼前这位官儿还算是正派的。
“机关同事的面前，我们是开不了口的。别人家的子女都下乡了，小宇没去，在别人眼中，我们已经是千不该万不该，哪里还有脸面去求人帮忙啊！像你说的那些下面的工头，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从没跟这类人打过交道，上哪里去找这种临时工啊？”
“倒也是。我呆那个工地已是僧多粥少。如果你们不担心的话，我一个朋友在鸡窝煤窑挖煤，另一个同学在拉板板车，我都可以帮着问一问。只是还得先问问兴宇的意思吧？”
“小煤窑的事就算了，那里边生命都没保障。拉车可以考虑，让小宇吃点苦也好。不用先跟他说，等你联系好再说吧。跟你们同学在一起，我估计小宇能答应。”
***
8月中旬，虽然已经立秋十来天，天气还是热得很。这几天工地上的石灰挑完，活路松一些，杨建国趁机回生产队。李轼晓得活路对老黄牛的重要性，就给自己“放假”，就让老黄牛和宗陵几个人去干。
李轼想起武生启的嘱托，就趁这几天的闲功夫，去约武兴宇到河边散散心。
“走吧，跟我下河游泳，你要不下水也没关系。光溜溜地躺在沙地上，闭着眼睛晒太阳，神游八方，想你那些问题，安逸得很。”
“要得。但不是现在，等晚上去，浮尘少了，满天的星星也是光溜溜的，看起来也安逸得很。”
“要得。说起看看星星，好像是很遥远年代的事，我约几个人陪你。你看你的星星，我们游我们的泳，不打扰你的雅兴。”
“要得。”
到了晚上，武兴宇真和李轼他们到江边来看星星。午夜时分，吴能和方二、钟益生先走了，江边就剩下李轼和武兴宇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