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在博士论文中抽了最有光彩的两节,反复打磨,写成了两篇论文,准备拿去投稿。文章打印好了,拿在手里,漂漂亮亮,忍不住再看一遍,越看越喜欢。有些句子就写得那么好,生动、深刻而又准确,有点不像自己写出来的,感觉写的当时有神灵附体似的。
这样的文章,我舍不得随便投掉了,要投个好刊物,就像自己的女儿,不能委屈了她,一定要嫁个好人家。我打算把一篇投到《历史评论》,另一篇投到《中国思想史研究》,都是权威刊物。寄稿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直接寄给罗天渺和汪寅?犹豫之后决定还是算了,我跟两位主编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直接寄过去有点不好意思,也伤害了我内心的骄傲。我信心满满,这么好的文章,还怕他们看不到吗?下面的编辑肯定会推上去的。
文章寄出一个多月,《历史评论》编辑部来信了。看到那信封我的心跳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让我那么明确地感到了心脏的真实存在。我几乎断定这就是录用通知,这么快就回信了,是嘱咐我不要另投别处。拆信封的时候手有点颤抖,把里面那张纸撕破了。展开信我心里发冷,竟然是不录用的通知,我简直有点不相信,再看一遍,的确是的。我站在信箱旁,双手展开那张纸,眼睛盯着,对上面的内容再没有任何感觉,就那么盯着,用力地盯着。
好一会旁边有个声音说:“聂老师。”这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开始理解周围的事物,看见一个女学生正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就咧开嘴笑了一下。那女生又叫了一声:“聂老师。”我并不认识她,机械地点了点头说:“好,好,好。”就离开了。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就回头望了一眼,想解释几句。看见那女生目光中有点惊异,也不知怎么解释,含糊地说着:“好,好,好。”快步离开。走远了我在心里说:“好好好,好你个头呀!”我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回头看看那女生不见了,又用力拍了一下:“头啊!”
回想起来,寄稿子时的那份自信,真的太可笑了,自己都感到羞愧。这羞愧只能藏起来,默默品味,对谁都不能说,说了就是自取其辱。这样我特别想收到另一篇论文的录用通知,这样我可以平衡一下自己的自尊心,也对赵平平有个交代。我感到有个交代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我没有进步,就是我们这个家没有进步,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不但这篇论文要有个交代,我的进步要有个交代,她的幸福,还有这个家的幸福,都要有个交代。这让我觉得,一个男人要守住那点清高,那他就不适合结婚,否则怎么面对老婆孩子。
回到家里,我掩饰地哼了几句歌,赵平平说:“你今天什么事那么高兴?”我说:“那我又有什么事那么不高兴呢?”她仔细瞧了我几眼说:“你今天可能真的是不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读书我读不懂,读你我还读不懂吗?月亮下看影子,我都看得出那个人是不是你。”
晚上我把那篇论文从电脑里调出来,想仔细思考一下是不是有自己没有察觉的缺陷,看了以后觉得论证还是很严谨的。真的有那么大的缺陷,去年答辩的时候那几位教授也会提出来啊。正想着赵平平推门进来,我心里一哆嗦,赶快把鼠标往下一拉,让论文的题目退出了屏幕。她把牛奶放在桌子上说:“又搞了一篇?”把手伸向鼠标想看看题目,我下意识地去抢鼠标,手肘碰翻了那只碗,牛奶倒在桌子上。我马上把书和稿子拿起来,用力地甩着,一边指着门口说:“抹布,快点,抹布!”她顺手拿张报纸来擦桌子,我说:“厨房,抹布!”她说:“厨房,抹布!”我只好跑到厨房去拿抹布。清理完了她说:“我再去冲点奶粉来啊。”我说:“好的,好的,我喝得下!”她说:“那我先看看你又搞了篇什么文章?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吧!看着你论文一篇篇出来,我心里就很踏实的。”
这一次我不能再去抢鼠标,只好说:“还是上次那一篇呢。”她移动鼠标看了题目说:“是编辑要你修改吧?”我说:“突然想起有个地方要修改一下。”她说:“那他们问你要电子稿时,你要记得跟他们讲一声改得更好了。”我说:“当然,当然啦。”
睡觉之前我在厕所刷牙,赵平平在卧室叫我说:“快来看,快来看!”我吓得一惊,满嘴牙膏跑了过去。赵平平倚在床上,把毯子退下去,露出白白的肚皮说:“刚才他动了一下,动了一下!他的腿踢我了,踢我了!”我看着她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隆起,也没什么动静。她说:“刚才,一只脚,从这边,到那边,”她的双手从右边比划到左边,“从西半球到了东半球呢。”我想用手去摸一下,她挡开说:“你们男人手重,会压着他的。”我指了指嘴巴,把牙膏泡沫吐出来给她看,往厕所那边一指。她说:“你去吧。”我刚想离开,她尖叫说:“又动了又动了!”这一次我看见一个微微突起的一小块,从她肚子的左边缓缓地滑到右边,真真切切的一道弧线。
我把牙膏泡沫吐到瓷砖地上说:“又回西半球去了。”她说:“看见了吧,这么调皮,肯定是个崽。”我说:“我以前也觉得生个崽好,不怕别人欺负是吧?现在想来想去,还是生个女好些。要他做个男人,他太累了。”她望着我说:“我让你那么累了吗?”我说:“心累,男人心累。做个女人不容易,做个男人更不容易。我不想他那么累,还是女孩好。”她说:“女孩好,那是你们男人说的话,你自己真是个女人你就知道了。”我说:“唉,你真是个男人你也知道。”她说:“那你再累一次,去拿了拖把来,把地上的东西擦干净了。擦牙膏泡沫呢,好累呢,心也跟着累呢。”又指着肚子尖叫:“你看你看,他又动了又动了!”
自己的孩子已经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运动,这让我有了紧迫感。我要进步,要成功,迎接他的到来。第二天我把论文改寄到《中国古代史评》去了。这比《历史评论》低了一个层次,可怎么说也算核心刊物。心里又期待着《中国思想史研究》那篇论文会有消息。赵平平问我:“你晚上怎么不工作了?”我说:“让我休息一下嘛,酝酿一下情绪。”心里想着,如果这两篇论文都发不出来,再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这样等着也不是个事,总得有点进展才行,就去了学校的出版社,想把博士论文出一本书。编辑马上就同意了,但要交三万元书号费和印刷费。他见我有点犹豫,就说:“这真的是最少的了,本校的老师才有这个优惠。”又说:“你们刚进校的博士,学校不是给了几万块钱的科研启动费吗?你就用那个钱,反正是学校给的。”我说:“那点钱我还想留着慢慢用,用完了以后出去开个会都开不成了。”他说:“学校现在正在申报出版基金,你去报一个啊!”我说:“好像似乎隐约听说有这么回事,怎么想怎么也轮不到我,就没在意。”他说:“试一试嘛,又不割你一块肉。中了标就是四万块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