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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欧也妮·葛朗台(4)

葛朗台又回到庭长跟前,问道:“你地里的收成都卖出去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故意不卖。现在酒价虽然不错,但是放上两年,还会更好。您知道,地主们都发誓要按质议价。今年,比利时人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嘿!下回还得来买。”

“对,咱们要齐心。”葛朗台的语气,让庭长不寒而栗。

“他会暗中谈生意吗?”吕克旭心想。

这时,一声门锤的声音宣告特·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葛朗台太太同克吕旭神父刚开了头的话题,只好中断。

特·格拉珊太太是那种矮小而活泼的女人。她圆头圆脸,白里泛红,多亏内地那种修道院式的饮食起居和恪守妇道的生活习惯,虽然已四十上下,倒还保养得不显老。这种女人就像暮春时节迟开的玫瑰,花瓣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凉气,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当讲究,款式都是从巴黎弄来的,索缪城里的时装以她的为标准,她还常在家里举行晚会。她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退伍回家。他虽然对葛朗台很看重,但是他始终是豪爽的军人本色。

“您好,葛朗台先生。”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过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这种架子,来显示比吕克旭叔侄优越。“小姐,”他招呼过葛朗台太太后,又对欧也妮说,“您总是又美丽又娴静,我确实想不出还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说完,他从听差的手里接过一只小礼盒,送给了欧也妮,盒子里装着一株好望角的石楠花,刚刚由人带到欧洲来,非常罕见。

格拉珊太太亲热地吻了吻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点儿小意思,让阿道尔夫献给你吧。”

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走到欧也妮的跟前,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只镀金针线盒。虽然盒外面的纹路有些旧,但是里面全是镀金的,而且匣盖上还刻有哥特体的字母E.G.,这代表了欧也妮·葛朗台的姓名。这针线盒看起来做工精致,其实是一件十足的赝品。这面色苍白的青年,举止很文雅,外表腼腆;他去巴黎学法律,最近除了膳宿外,居然花掉了上万法郎。欧也妮打开针线盒,感到万分惊喜,那是一种让女孩子既脸红又高兴的快乐。她扭头望望父亲,像是问父亲,能不能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葛朗台先生说了句:“收下吧,女儿!”那个语调简直可以让一个演员成为名角。如此精致的礼物,这位独生女还从没有看到过。吕克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财奴的独女竟用这样快活的目光盯住阿道尔夫·特·格拉珊,好像得到了无价之宝一样,这让他们感觉非常沮丧。特·格拉珊先生给葛朗台抓了一撮烟,自己也捏了些许塞进鼻孔,抖了抖散落在蓝色上衣边上的烟末,然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三位吕克旭先生,那表情仿佛说:“瞧我这一手!”格拉珊太太向蓝花瓶里克吕旭叔侄带来的鲜花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寻找什么礼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欢扮小的女人装糊涂一样。在这微妙的情况下,吕克旭神父抛下坐在炉火前的人,径直和葛朗台走到客厅的那一头,离格兰珊夫妇最远的窗子边,凑到守财奴的耳朵前说:

“那几位简直把钱往窗外扔。”

“那有什么,反正扔进了我的地窖里。”葡萄园主回答说。

“就算你想给女儿打一把金剪子,你也完全付得起。”神父说。

“我给她的东西比金剪子还贵。”葛朗台说。

克吕旭庭长本来长得就丑,蜡黄的脸色,再加上蓬松的头发,相貌被衬托得更加难看了。

“我那宝贝侄儿真是笨啊,连个讨人喜欢的主意都想不出来。”神父望着庭长,心里这样想道。

“葛朗台太太,咱们打牌吧。”特·格拉珊太太说。

“今天人都到齐了,够开两桌的了。”

“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就都玩摸彩的游戏吧,”葛朗台老爹说,“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从不参加任何赌局,他说的是自己的女儿和阿道尔夫。“来,娜农,摆桌子。”

“我们来帮忙,娜农小姐。”特·格兰珊太太高兴地说。她为得到欧也妮的欢心而十分得意。

“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财主的独女对她说,“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还是他亲自为你挑选的呢。”特·格拉珊太太小声对她说。

“好,由你去干,诡计多端的鬼婆娘!”庭长心想,“有一天,只要你们家的人打官司,我就不会让你们有好果子吃。”

公证人坐在旁边,也在想:“你们白费劲。我的财产加上我老兄的财产和侄儿的财产,一共有百十来万。格拉珊家不到一半。她们也有女儿要出嫁,她们爱送什么礼就送什么礼吧。她们的礼物早晚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八点半,两张牌桌摆好了。漂亮的特·格拉珊太太总算把儿子安排到欧也妮的身边。这一幕登场的人物外表平平淡淡,其实一心只想着钱。各人手里拿着标有号码的花纸和蓝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听老公证人说笑话,其实都在想葛朗台的几百万家当。老箍桶匠扬扬得意地看着特·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红色羽毛和款式新颖的衣着,看看银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尔夫,看看庭长、神父和公证人,心中不禁想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才来的,为了我们的女儿,他们来这里受罪。嘿,我的女儿才不会嫁给这样的人呢。他们不过是用来钓大鱼的铁钩!”

在这间只点了两支蜡烛的灰色的旧客厅里,一家人居然欢声不断;娜农绩麻的纺车吱吱呀呀,像是在给笑声伴奏,可是只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实的;其他人的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关注着大利益。年轻的姑娘在表示友好的重围中,不知道那些是阿谀奉承的圈套,她其实就像是被人下了高价赌注的小鸟,在枪口下还浑然不觉。凡此种种情景,使这一幕话剧更显得可悲可笑。这原是时时处处都在上演的话剧,只是在这里演得露骨罢了。葛朗台利用两家人的殷勤谋取利益,他的形象统治全剧,并照应主旨。他不就是现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无所不能的金钱形象吗?人生的温情在这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也只拨动了娜农、欧也妮和她母亲三人纯洁的心。可是,她们之所以天真,是因为她们那样的天真和无知!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根本不知道葛朗台有多少的家底,她们判断事物只是凭自己所掌握的经验,既不看重金钱,也不看轻金钱,她们手头没有钱,也习惯了。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到损害,却仍然很活跃;她们生存的这点秘密使她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成为古怪的例外。人的处境多么的可怕啊!没有一种快乐不是来自无知。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大彩,在这间客厅里还没有人享有过这样的好运气,娜农看到太太把这一大笔彩金装进口袋,不禁笑了。正在这时,大门口忽然想起门锤的敲击声,砰的一声吓得太太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样敲门的准不是索缪人。”公证人说。

“哪能这样敲呢?”娜农说,“想把门砸坏不成?”

“是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嚷道。

娜农从两支烛台中拿走一支蜡烛,前去开门,葛朗台也跟在她后面一起去了。

“葛朗台,葛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赌桌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吧,”特·格拉珊先生说,“这样敲门的人估计是来者不善啊。”

这时候,特·格拉珊先生影影绰绰地瞅见门口有一个年轻男子,后面跟着驿站的脚夫,旁边还有两个大行李箱和几个铺盖。葛朗台老爷就突然转身,对太太说:

“太太,你们玩你们的去吧,我来招呼客人。”

说罢,他便从外面拉上了客厅的门。刚才慌乱的赌客们重又各就各位了,但没有继续玩抓彩,而是聊起来。

“是咱们索缪城的人吗?”特·格拉珊太太问她的丈夫。

“不是,是从外地来的。”

“这个时间只能是从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形状像荷兰战舰似的,两指厚的老怀表,看了一眼,说:“可不!现在正好九点钟。该死的!交通局的驿车倒从不晚点。”

“那人是年轻人吧?”克吕旭神父问。

“嗯,”特·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带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千克。”

“娜农怎么没有进来。”欧也妮说。

“准是你们家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还是继续玩咱们的。”葛朗台太太轻声地说道,“听葛朗台先生的口吻,我觉得他心里不太高兴。他准不希望咱们议论他的私事。”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他身旁的欧也妮说,“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阿道尔夫还没有说完,他的母亲就踩了他一脚,大声地提醒他拿出两个铜板下注。“快闭嘴吧,大傻瓜!”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地说。

这时葛朗台回来了。大高个娜农却没有跟着进来,楼梯上响起她和脚夫咚咚的脚步声。刚才引起人们好奇的,并且让大家充分发挥想象力的不速之客就跟在葛朗台的后面。他的到来,就像是一只蜗牛跌进蜂窝,又像是一只孔雀钻进农家黑黝黝的鸡棚。

葛朗台对这个年轻人说:“到壁炉跟前去烤烤火吧。”

年轻的客人坐到火炉前先向大家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桌上的男士们都欠身还礼,女士们则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先生,您很冷吧,”葛朗台太太问道,“您从哪儿……”

“啰啰唆唆的!”太太的话被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园主打断了,他说,“让他先喘口气吧!”

“但是,父亲,客人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呢。”欧也妮说。

“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他自己会说的。”葡萄园主带着怒气说道。

对于这样的场面,除了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在听到母女俩同老头儿的两次对答之后,客人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背对着壁炉,翘起一只脚在烤鞋底儿,而且对欧也妮说:

“堂姐,太感谢了,我已经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看了看葛朗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也一点儿都不累。”

“先生应该是从京城来的吧?”特·格拉珊太太问道。

夏尔——巴黎葛朗台先生儿子的名字——听到有人发问,便拈起那片用一条金链挂在领子上的镜片,夹在右眼前,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东西,又看了看站在桌子周围的人,并且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目光,朝特·格拉珊太太那边看了一眼;等他把一切都看清之后,便回答说:“您说的对,太太。”他又对着葛朗台太太说道:“你们应该是在玩抓阄吧,伯母,请你们继续玩吧,那是非常好玩的游戏,不玩岂不是太扫兴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位堂兄弟。”特·格拉珊太太边想边把一串媚眼向巴黎客人抛去。

“四十七,”老神父高声喊道:“特·格拉珊太太你记分呀,这难道不是您的号吗?”

特·格拉珊先生将骰子放到太太对应的纸板上。一连串阴暗的预感缠住了特·格拉珊太太的心,她一会儿盯着巴黎来的堂兄弟看,一会儿又打量着欧也妮,竟然把摸彩忘记了。年轻的独生女儿时不时地瞟堂弟一眼,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一种“升调”,那是一种渐渐惊奇的表情。

夏尔·葛朗台先生,是一个漂亮的二十二岁的青年,与土里土气的内地人大不一样。他的贵族气派使他们反感,因此他们就在心里琢磨,怎样把他的举止言谈研究一番,以便当成取笑时的借口。对于这一点,需要作些解释。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还很年轻,还缺少见识,免不了有些孩子气。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轻人,都会和夏尔·葛朗台一样不知深浅。几天前,他的父亲要他到索缪的伯父那里去待几个月。巴黎的葛朗台先生那时很可能已经想到了欧也妮。

夏尔是第一次来到内地,他的想法是要在内地展示展示他时髦青年的“帅”气,凭借自己的阔绰使县城里的人自愧不如,从而首开当地的风气,将巴黎生活中的新意引进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他要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去修饰自己,在衣着方面更加讲究,而不是像有的漂亮小伙子存心用不修边幅来显示自己更潇洒。所以夏尔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的刀鞘带来了;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也带来了:有灰的、有白的、有金壳虫色的,有金光闪闪的,有镶水钻的,有云纹缎的,有叠襟的,有叉领的,有直领的,有翻领的,有从上到下都有扣的,有全都是金纽扣的;而且还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和面料极其细软的内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东西也带来了,在这其中包括一个小而精致的文具盒,那是一位名叫安奈特的可爱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女人中最可爱的女人应该就是那样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她此时正陪着自己的丈夫在苏格兰旅游,非常烦闷,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她必须牺牲自己的幸福。幸好他将非常漂亮的信笺随身携带,每隔半个月就可以给她写一封信。总的来说,巴黎奢侈生活的一切行头,他都尽可能地带全了;这包括决斗开始用的马鞭和决斗结束用的刻工精细的手枪,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在上流社会混日子所必备的各色器具,他都有。

父亲叮嘱他独自出门,要节俭,于是他就包了一辆轿式的驿车,这样那辆他特地定做的轻巧舒服的旅行马车就不会在这次旅行中弄坏,他感到很庆幸,因为那是他准备用在明年六月到巴登温泉去与自己心爱的安奈特太太相会时用的。夏尔的计划是在伯父家会见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围猎,在伯父家过上庄园主的生活;为了打听去弗洛瓦丰怎么走,他便到索缪城去打听葛朗台,但是没有想到伯父住的地方就是城里。等他得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的消息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伯父家肯定是住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第一次到伯父家,大体上还是应该体面些,不管是住在索缪,还是在弗洛瓦丰,穿衣打扮必须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装束非常讲究,用那时的人们在形容一件东西或一个人美得无可挑剔时的口头禅来说,就是最可爱的了。

在图尔,他让理发师把他那一头美丽的栗壳色头发重新烫过;并且他还换了一件衬衣,将一条黑缎领带系在胸前,再搭配上圆边的硬领,那张笑眯眯的白净脸蛋被衬托得更讨人喜欢。细腰被一件只扣上一半纽扣的旅行外套裹住,里面的一件高领羊绒背心被露出,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怀表被看似随意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链被固定在一个扣眼儿上。灰裤子的扣子是开在裤腰两边的,用黑丝线绣出图案的边缝,更显出款式的漂亮。他非常有风度地挥动着手杖,灰色手套的新颖风采丝毫没有被刻着花的金手柄减弱。更是雅致上乘的是他那顶鸭舌帽。只有巴黎人,并且是只有上流社会的巴黎人才可以打扮得这样繁缛却又不致贻笑大方,种种无聊的服饰和点缀被搭配得很协调,加之他那无所畏惧的气派,真的有一股腰里掖着手枪、怀里拥着美人、身怀百发百中的绝技的青年人的帅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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