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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就要动身走了。

在这个清冷的晚上,我收拾起行囊,把所有东西放进袋子里去。那些东西,再也用不着了。参加宴会时所佩戴的项链,镶钻的耳环,尖细高跟鞋,都被我收起来了,不会再用。这个杂沓的城市,永不得安宁的地方,我终于就要走了。

我已经听到山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听到一整片松涛在浓雾下轻声歌唱。黎明是朦胧的青灰,正午是一片紫蓝,傍晚到处是流动的嫣红霞光。

这样的情境,让我低头自喜;这样的情境,我从未向他人言说;这样的情境,它不是突然萌发的,它就在那里。在我幼小的童年时代,在我盲目的青年时代,它已经在那里了。然后,在万物显露的中年时代,在这样的夜晚,我明确了自己的意念。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已经太晚了。那个层层大门隔断的半空中的房屋格子,我已经倦意重重。

一切已经过去,也已经结束。一个女人,最精彩的年华,最耀眼的岁月,在自己并不知晓的时候就已经展开,在故事结束时才有所体悟。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发酵、升华,一点点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这才知道,那就是最舒展的自己,美丽妖艳的自己。

跟你说些什么好呢?

我的已经逝去的年华,有几十个年头了。但只有三年时光,短暂的三年。那正是女人的风华年岁,最美好的年华。那样的岁月,那样的耀华,匆匆而逝。之前,和之后,也发生过许多故事,但这些故事都黯淡了。褪去原本的光彩,成为生命里的一块幕布,一场背景,没有颜色,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碎片,就像不曾有过一样。只有那一个人,和他相关的那些情境,随着岁月逐渐久远,变得愈加清晰。他的话,会轻响在耳边。他的气息,弥漫在周围。他好像不曾离去,他也终与之无关。那些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故事,成为永久怀念的对象,出现在这样的黑夜里。他成为虚构的真实,比曾经白日里的那个人更加明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真正地明了,我曾经陷入怎样的情境,我曾经扮演过怎样的自己。我所倾心的那个人,他眉目间的美、雅,穿越时空的界限,成为这黑夜里无法忽视的真切。

真实与虚构,存在于不同的空间、区域、距离。在某种距离之内,别人无法触及,自己也做不到。在那样的区域,总是无法背叛自己。在有些事情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要看最在乎什么,本性如何。如果本性是情感的,诗人式的,那么,只要一牵扯到这方面的事务,就无法叛离自己,无法决定自己。有些事情,只能交给本性来决定。想要改变这一点,只能死。许多事情超越了死亡的界限,哪怕死去也做不到。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真实的。每一场死亡,如果不是因为他力——意外、战争、瘟疫,而是因为自己的选择,那样的选择,通常跟本性有关。宁愿死掉,也不愿意违背本性。自杀有许多种命题,毫无希望,绝望地死掉;或违背本性,人生没有了基本的寄托,也是要死掉的。因为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看起来还有些希望,有些留恋,有所惧怕,所以还不能死。如果说自杀和苟活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只在于此。

那是在广州。

在那个城市里,冬短夏长。冬天才刚刚来到,就已经过去了。夏天天气炎热,人们习惯于喝凉茶、煲甜品。

那时我刚好二十四岁,已经念完大学,在广州工作了一年。我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文员。那家公司就在城市的南边——珠江边上。公司周边的风景十分优美,夜晚可以在公司大门外的沿岸大道上散步。从江上吹过来的风,湿溜溜的,吹在脸上,像情人的手那样温柔亲爱。

那天,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公司大门口等着。我就站在珠江边上,注目那一片阳光下的宽阔江面。水汽在日光下蒸腾,江面飘浮着朦胧的水雾,寂无声息。珠江河的各支流环绕着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位母亲,轻摇着怀抱中的婴儿,嘴里唱着睡眠曲。

我站在那里,正在等一辆新的黑色本田小轿车。我的手紧紧握着,握成一个拳头。

我不记得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了,也许是大学毕业那年添置的职业套装。那是淡绿色的职业套裙,中规中矩的款式,套在我的身上,显得有些老气。买下这套衣服的想法十分简单,希望把自己装扮得更加成熟一些。我总是担心自己显得过于幼稚,那会让来学校挑选职员的面试官不放心。这样幼稚的打扮,这样幼稚的长相,怎么可以胜任公司的工作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可以叫人放心一些,值得信赖一些,却又苦于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依靠这样一套装束了。穿上它的时候,我的举动好像也跟着合规矩起来。那些大幅度的动作,收敛了许多。笑起来的时候,也会学着别人用手捂着嘴,不露出满口牙齿。在特定的情况下,我不再那么放肆地笑了,不再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添置这身套装所用的钱,是我的母亲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大四那一年,我母亲到处为我筹款,支撑我顺利毕业直到找到工作。她借钱的地方,也就是那几户人家,这个亲友啊,那个邻舍啊。我知道,除了举债,家里不可能再为我拿出一分余钱来了。为了供我读书,读大学,家里已经勉为其难、费力支撑了。若是父亲能够一直劳作,没有生病,家里倒也可以勉强过得去。但在我读大二那年,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去田里干活。他只能做一些很轻巧的活计,像煮饭、扫地、洗衣服这样的家务活。去稻田里插秧,打农药、收稻谷,把谷子挑回家里来,或是到山上去种冬瓜、种烟,通宵达旦守在灶火旁烤烟,这些以前由他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不了,只好改由母亲一个人承担。母亲对于突然增加的繁重劳动,倒是没有抱怨什么。她以前一直跟着父亲忙这些事情,已经习惯了。她有粗壮的身体,长得不高,还有些胖,脸被毒辣的太阳晒成黝黑色,样子不怎么好看,干起活来却毫不含糊。我记得那几年母亲总是起早贪黑,每天在外面暴晒、暴淋。她竟然撑得住,没有倒下去,煎熬着,一直到我毕业,才减少了一些劳作。

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已经开始欠债了。再加上我读大学的开销,债务便累积起来。不过这些没有关系,只要我一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家里就会有新的收入来源。因此,在我毕业那年,刚刚开学,父亲就写信来。他在信里说:我和你母亲已经老了,家里以后一切要靠你,由你来负责啦。你哥哥是靠不住的。你要负责我们养老,还要准备一笔钱给你哥哥娶亲。我们现在已经挣不到钱了,只能让你负担哥哥的婚事。你给你哥哥准备婚事的钱,就算是你给我们的。

父亲的信是用什么纸写的?大概就是用那种很普通的白纸写的吧。除此之外,我也想不起还有什么纸来。那种浪漫的粉红色的信笺,我们家买不起,也舍不得买。那时我和父母经常通信,这对于我是一件大事。每次我都要写好几张信纸,字要写得很大,每行的间距要留得很宽,他们才能看清楚。父亲每封信都回,总是选在大白天,太阳光已经照进堂屋,屋子里光线很充足。他让母亲把笔和纸拿过来,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堂屋里那个破了半边角的老木桌子前,费力地给我写信。

瞧,我握着我的手,拳头握得紧紧的。这种动作是下意识的,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紧紧握着拳头,我就会使劲把拳头掰开。那确实需要一番力气,不去费力做这个动作,我就没有办法让自己的手摊开来。像平常人那样,轻轻握着就好了,不用那么死死拽着。那样很费气力,很浪费我的精神。不过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放开我的手。只要我的意识一离开我的手,不再去注意它,它就又握回去了。后来,我也懒得管了,握着就握着吧。因此我的手总是肿着,手背上的皮肤会发紫发胀,青筋都暴露出来了,十分显眼。

我在夜里也握着拳头,就握着拳头睡觉。那个时候总是做噩梦。做得最多的梦,就是拖着一个箱子在大街上走,流浪,毫无目的、毫无着落。我总是梦见自己找不到工作,没有老板肯要我。我苦苦哀求他们,他们就是不肯动怜悯之心。我毫无办法,只能一直在大街上走。一直走,一直流浪。

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紧握拳头,一刻也不能放松。大概有好几年时间,一直都是这样。

我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又从什么时候开始自杀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应该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或者更早。好像有人告诉我,你哥哥喝了农药,被送到镇医院去了。发生那样的事情让我感到很震惊。在我最初的印象当中,哥哥一直朝气蓬勃,十分阳光。他有健康的体魄,这一点继承了父亲的优点。父亲三十岁之前没有生过病,一次感冒都没有得过。他是军人,曾经当过七年兵,身体好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当我听到哥哥喝农药自杀时,可想而知我的心受到了多大的冲击。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从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我哥哥的一举一动了。我发现他已经被死欲抓紧了,他总是在本子上写着:为什么不自杀?为什么不自杀?有时在他的床单上也会看到用圆珠笔写的这些话。我记得有一次,他在上面写着:假如没有活着的理由,为什么还要活着?我看到这些话,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或许我过于天真,认为哥哥年轻气盛,不过跟我们开玩笑。我也发现他的手臂上总有伤口,应该是割脉留下的伤痕,有时是用烟头烫下的。

我怀疑自己一直没有把这些事情看得很严重。对于家里的贫穷,对于哥哥的自杀行为,我没有当回事。我不在意,不放在心上。长久以来,我也没有认真思考过它们。我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的童年时期,家里十分艰难,母亲三天两头自杀,但我的童年无疑很快乐。我认为自己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意念里,幸福和贫穷连在一起,和死欲连在一起。他们是连体的婴儿,不可分割。我没有想要从这样的艰难困境中逃离出去的意念,我一直在贫穷和绝望之中安舒自在,懂得如何在灾祸里寻找生活的乐趣。我一直都拥有这样非凡的能力,对人生的艰境泰然处之的特殊才华。所以,我才能时刻保持自己的笑容,笑得那么灿烂,像黄金一样。

我站在珠江边上,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止过。那张惬意的笑脸,和握紧着的拳头放在一起,在我身上同时展现出来,真是触目,简直让人无法理喻。那是一种可怕的笑,也怀着某种无知和盲目。那时真的很无知,初入社会的兴奋感还没有退去。相较于十几年的学校生活,社会里的一切都无比新鲜,像初放的花朵,娇艳欲滴。即使是无知,也不能阻挡生命里的无限活力,年轻真好。广阔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探究,未来总是充满了希望、新奇。就凭着这一点,我一直保持着微笑。

但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笑容了。她跟我们不一样,跟父亲、哥哥、大姐、二姐都不一样。我们总是笑着的,哪怕生活遭遇了巨大的不幸,我们也是笑脸盈盈。母亲不仅不笑,她还总是哭。她像一个眼泪永远干不了的人,总在抹眼泪。她的泪水来得又快,口刚张开,话还没有讲出来,她的泪水已经在流了。别让我碰见。只要让我见到,我就会骂她,骂她哭死人。你哭成这个样子,家里死了人啦?别在我面前哭,要哭到背后拖腿屋哭去。你一个人哭,不要在一群人面前哭!难看死了!真是让人受不了!后来母亲不敢在我面前哭了。在姐姐和哥哥前面,她依旧是老样子。

哭一哭,这算不上什么事。但跑到山上去自杀,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母亲应该想到她这样做的后果,后来家里人都学她了。我相信自杀是一种病,想要寻死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病。这种病具有强烈的传染性。我已经看到这种可怕后果了,我已经看见家里人都在玩这个把戏了。那些年,前后有整整十年时间,家里的人都犯上了这个毛病。首先从母亲开始,接着是大姐,然后是哥哥,后来二姐也不停重复这个可怕的行为。最后该轮到我了。我看我该开始犯这个毛病了,这已经不可避免。尽管开头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想要寻死的念头,但已经有所显露。那种不时来犯的念头,只想死去的欲望,在后来的连续几年间,一直没有停歇过。

哥哥死于2005年,那年他三十六岁。这个日子,离母亲第一次自杀,已经快四十个年头了。那时她嫁给父亲之后,最初的那些年里,她过得很不顺畅。她已经生下两个女儿,却迟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后来终于得到一个儿子,生下来没有多久就死了,夭折了。母亲受不了,天天哭泣是必然的。有一天,就是她第一次自杀的那一天,她受了刺激。奶奶,妯娌,不停刺激她。她过于当真,把人世间的事看得太重,认为这些事比命还要重要,为此受不了,跑到山上去自杀,想要一死了之。那次她没有死成,后来就生下哥哥。她终于解放了,获救了,真正成为父亲家族的一员。

那个年代,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湘西的一个山寨子里。现在的人无法想象,传统还在发挥着它的巨大威力。父母和他们的父母,都是从传统中走过来的人,他们满脑子都是传统和习俗。封建思想还没有得到根本解放,在他们的脑中根深蒂固,无法消除。母亲就是在这样紧急的逼迫之下,过完了她的新嫁岁月。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在期盼了将近十年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儿子。

那十年间,也就是嫁给父亲之后没有生下哥哥之前,母亲过得异常艰难,随时要疯掉了。二姐告诉我,她亲眼看见母亲在房间里死命抓自己的头发。那动作的剧烈程度,就好像她要把整个头皮抓下来似的。二姐有时讲得恐怖,说她听到房间里有人撞墙的声音。那房间是用木头支撑起来的,时代久远,木料已经朽坏,墙撞得砰砰响。二姐担心房子会倒下来。

二姐的这些记忆,也许是真的,也许属她杜撰,我已经无法证实了。但我知道,她和大姐,是母亲这种疯狂举动和巨大压力下的牺牲品。两个姐姐,在成日的劳作和打骂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光,在极度压抑和无形的恐惧中小心翼翼存活,拼尽全部的力量争取不要被送掉。真是不堪回首的岁月啊!

大姐出嫁之后没有多久就喝农药自杀。她的心理受到了摧残,一直苦苦挣扎。二姐后来无法摆脱母亲带给她的精神上的苦役。她说,她对母亲毫无感情。她只是因为想给自己的女儿做个榜样,才孝敬她。她把母亲当成一个需要赡养的老人,因此尽着某种义务。在感情上,她一直都无法真正爱母亲。

只有哥哥的出世,才符合母亲的心愿。哥哥的到来,让母亲完成了最重大的家族使命,即传宗接代,承祧姓氏。他拯救了母亲,拯救了两个姐姐,拯救了我。从名义上也拯救了整个家族。哥哥,他是家中的唯一子嗣,他已经走了,但他拯救了我们这个家庭,这是他的生命最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十分巨大,尽管听起来有些荒谬。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母亲会是怎样一个形象,两个姐姐会有怎样的命运。还有我,在哥哥出生之后,就彻底获得了自由和宠爱。我出生时,母亲是以欢迎的姿态来面对我的。这跟两个姐姐的出生和命运完全不同,她恨她们。

从某种角度上,就是这样。

我紧握着我的拳头。这个拥有迷人笑容的年轻女孩,握紧了她的拳头。这个初涉社会的女子,对于她所处在的位置,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对于她所要担负的责任,也越来越明了。她已经开始这样去做了,她牢记父亲在信里向她嘱咐的话,把它视为至高无上的责任,一生都要牢记的誓言。她把自己微薄的收入分成几份,首先要拿出一大部分钱交给母亲,保证家里的日常生活开支,给父亲买药。再拿出一部分钱用于还债,还要存下一点给哥哥准备婚事。剩下来的钱,就交给二姐,帮她渡过人生难关。她做生意总是亏本。先是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后来又开了一个水果店,接着又开了一家小餐馆。她一直挣不来什么钱,把老本也折掉。她本来已经债务缠身,那些债是离婚前姐夫赌博时欠下的,二姐答应帮他还一些。她在市里租了一间又破又旧、空间狭小的屋子,独自过活。女儿没有陪在身边,女儿跟随她父亲在一起。二姐的情况糟糕透了,身无分文、毫无寄托,整天想着自杀,只想尽快了结自己。这个女孩,总是担心自己的二姐会死掉,因此决定挽救她,给她钱,让她可以活下去。还能剩下多少钱给自己呢?一两百?还是五十块?多少无所谓,那时吃住在公司,饿是饿不死的,也冻不着。漫长的夏天,她可以每天都穿着那套淡绿色的套裙。夜里脱下来洗一洗,第二天又可以穿。也可以去批发市场买几件便宜货回来。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气概,让全家人都为之感动。那又如何呢?她的一切举动,是义不容辞的,难以推脱。她想起这些年来父母舍命的劳作,父亲为此而疾病缠身。她已经什么怨言都没有了,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没有了。她一门心思就是要拯救这个家庭,这个濒于死亡,每个人都陷入疯狂的绝望的家庭。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把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从贫穷与死欲之中解救出来。

可单单靠她这样省吃俭用,钱还是不够。父亲时不时进医院,哥哥也开始往医院跑了。胃出血啊;自杀啊;喝完酒之后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四处乱撞,摔断胳膊和腿啦;跟人打架把脸弄花了啦;这些花样层出不穷。我的这个哥哥,不出两个月就要翻出新名堂来,不然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全家人像惊弓之鸟,整天念着菩萨保佑,祈求他不要闹出大事来。关于这一点,倒还可以放心。他的胆子太小,又意志软弱。小偷小摸的事情,说谎骗钱啊,小赌小输之类,他做得不少,但他跟那帮子狐朋狗友不一样。那些人常常搞在一起,什么正事也不做,整天在村里四处乱窜,以破坏社会秩序为乐。打架、抢劫、偷窃、放火、拐卖女孩去城里卖淫。其中几个人被抓去坐牢,有的逃到大城市躲避,成为流窜犯,长年未归。哥哥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他还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做出几件大事来,所以一直没有被抓起来,也没有去城里犯事。跟他的朋友们比起来,哥哥是最小的破坏力。除了自己的家人,附近的几个亲戚,我们的左邻右舍,他没有侵犯到太多人。他看上去还有救,还没有坏到底。

哥哥整天混日子,跟着朋友们东游西荡。他们的生活一点目的性也没有,毫无规划,未来也没有着落。人生欠缺基本的动力,就知道伸手要。他们能指望谁呢,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其他人是靠不住的。这群人的行为受到村里人的唾弃,但他们的父母毫无办法。我的母亲依然抱着幻想,认为只要找到一个好媳妇,这个儿媳就可以把哥哥管教好,让他彻底变出一个好模样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一直有这样的幻想。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有一次次对着哥哥哭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母亲又在哭泣了。

母亲坐在那里,坐在那个木制的小矮凳上,一边哭泣,一边痴痴望着溪流对面的莽莽山脉。那山脉一座连着一座,重重叠叠、苍苍茫茫,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不知道它们从哪里开始,又将要走向何处。在母亲的身后,就是我们家那座古老的木宅子,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个宅子已经有多少个年头了?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显而易见,它已经过时了,木头也朽掉了。应该把这座宅子推倒,建一座新式砖房,在外墙贴上漂亮的蓝色瓷砖。

建瓷砖新房的潮流已经在村里流行起来,这始于我大学毕业。那时候家家户户有年轻子女出去打工。他们一般读完初中,也有少数人读完高中,就开始到城里的工厂找事情做。电子厂、鞋厂、首饰加工厂、玩具厂,各种名目的厂子都有。他们有的去浙江,有的到广东,主要是这两个地方。每个月他们都会寄钱回家,让父母存起来盖房子用。他们盖上好看时新的房子,准备娶亲。一定要盖新房子,不然年轻的男子就找不到老婆。所以哪怕举债也要盖房子,欠下的债务可以慢慢还。不仅年轻人会出门打工,已经四五十岁的男人,甚至女人,也会出门找活干。他们有的去海南卖苦力,有的去附近城里做装修工,有的去建设工地做建筑工人,有的去山上挖矿。只要愿意卖力干活,不愁找不到事情做。每天拼命干活,有了存款,每户人家开始盖房子。只有我们家没有这样做。我们家没有存款,只有债务,我们家跟不上潮流了。

母亲坐在那里,脸上泪痕斑斑。她已经懒得去擦拭了,就让风吹干吧。她不说话,一直想着自己这个破落的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不知道自己前世犯下什么过错,上天要这样惩罚她,让她活不下去。她每日里就是流泪、嚎叫、哭喊,向着老天哭泣,向着人生的荒漠呼号喊叫。她站在阴暗的过道里哭,她躺在床上抽泣,她向着父亲洒泪,她站在哥哥的床前掉眼泪。哥哥一直不肯起床吃饭,他只想找死。母亲哀叹命运不公,认为命运欺骗了她,让她吃了一辈子的苦。她悲叹自己命不好,要生下这个讨债鬼。这个儿子是个讨债鬼,前世欠了他的,今生要向她讨债。她跟这个儿子一定前生有仇,他们是冤家——我的母亲,她无法安静下来,好好过一天日子。她结婚之后的几十年,一直是这样。无法排解心中的忧愁和悲痛,因此只有流泪哭泣。

不,不,这是不对的。这完全搞错了。母亲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错得离谱。不是她的命不好,是我母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怎么可以饶恕!这样的罪过,怎么可以轻易就放过去!我的母亲,她怎么可以轻易就相信别人,一心相信这个社会套到她身上的枷锁!她——我的母亲,竟然相信那一套。如此坚定地相信,毫无反抗之力。那一套可怕的东西,在我母亲身上产生了惊人的威力。她被蛊惑了,她被蒙蔽了,她被坑害了,她被谋杀了。她全部的念头,就是要生儿子,生儿子。没有儿子她就不能在这个家里长久待下去,她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她就要被送回娘家,从此被家庭抛弃,被社会抛弃,只能孤苦伶仃一个人过下去。她如愿以偿生下儿子,她心里就只有这个儿子了。家里的不平等随之产生,女儿低人一等。她们终究是别人家的,替别人养,是赔钱货。只有这个儿子,从一生下来就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所以要全心全意对他好。

儿子可以得到所有的爱,尤其是奶奶的疼爱。哥哥稍有一点不如意,哭起来,奶奶赶紧踩着小脚,急急忙忙去哄这个金贵孙子。奶奶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他,把为数不多的米饭留给他吃。两个姐姐放学回来,只能吃一点晒干的红薯条,然后去山上砍柴。哥哥整天游手好闲,什么出力的活也不干,但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哥哥几乎没有干过重活。有时家里派给他一些轻巧的活计,拖一拖,赖一赖,也就过去了。奶奶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命运,就是要出人头地,读书,考大学,做知识分子。她嘴边最常说的一句话,我孙子最聪明,比他两个姐姐聪明,比妹妹也要强。男孩子比女孩子聪明,一定是这样,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哪怕后来我的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名,英语可以考一百分,语文非常好,作文也非常好。奶奶还是会说那句话,男孩子比女孩子聪明。我孙子不用功,不然也要考第一名。可惜她孙子的成绩从来没有争气过,基本上都是倒数第几名,这也不妨碍奶奶说那句话。

在家里,奶奶拥有不可挑战的权威,她是这个家庭不可悖逆的统治者,也是杀死哥哥的凶手。母亲莫大的罪行,就是充当了奶奶的帮凶,和奶奶一起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她们不是用刀子把哥哥杀死,是用她们不可理喻的爱,也可以称之为执迷的癫狂,将哥哥杀死。

看看她们是如何将他杀死的吧!

哥哥从一出世,就被长辈包办了一切。他被各式各样的爱包围着。在家人的万般宠爱之下,他从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获得家中的一切。衣服、食物、情感,家里的所有东西,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我的这个哥哥,慢慢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了。他以为什么都很容易,凡事只要伸伸手就可以。他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反思一下。他没有机会看到生活残酷的一面,他不会知道,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竞技场。也没有人教会他,遇到困难该怎么办。后来哥哥长大成人,要到社会上谋生了。果然就是这个样子。他简直不能熬过任何一点困难,既吃不得苦,又受不得罪,就等着天上掉馅饼下来。每次开始一项伟大的工程之前,都是兴冲冲的,雄心壮志。但只要碰到那么一丁点儿问题,他就缴枪投降,掉头就往家里跑。只有家里才是他的避风港、逃难所,在到处都是困苦和磨难的社会上,他完全呆不下去。

我的母亲,她从未检讨过自己根本性的错误。她每次跟我们说起哥哥来,都是一边抹泪,一边说数落着这个儿子的种种不肖。我看她没有可能达到那样的境界,能够上升到那样的高度,去认识自己本质上的错误所在了。她是没有办法与自己对抗的。与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代代相传的古老文明相抵抗的力量,她也完全没有。我的母亲,大概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自己的意念就已经被剥夺了,被抹杀了。从那时起,她就丧失了自己的意志,只能听命于别人的掌控,按别人的意志来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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