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他的职业,只要有爱,他就是受伤残废,我也心甘情愿。我要求和他家人见面,一定要和他结婚。他家人同意我的意见,和我一起说服了他。我们决定等他参加完比赛就结婚。比赛就是这个月举行。”
玛丽哭出了声,小草拿下她手中的啤酒罐,递给她一个毛巾。自己也扑簌扑簌掉泪。
“他出事的那天,我正在教会和神父商量举行结婚仪式的事。接到电话后,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倒,失去了知觉。醒来后,神父陪我一起奔到医院。看他闭着眼睛躺在雪白的床上,那样子分明是在睡觉。我拼命摇他、打他,让他醒过来,我死也不能相信他走了,他怎么可能撇下我一个人上路呢?”玛丽抽泣着说,小草默默地听着。
“他家人给我一样东西,我拿过来一看,是我的照片和我的一束头发,照片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他曾对我说他每天都怀揣那张照片和头发,说这是他的护身符。我把照片和头发又放到他棺木里的枕头边上,对他说,让他在天堂里等着我。”
玛丽从抽泣变成放声大哭。
此刻,任何话语的安慰都是多余。玛丽你哭吧,你痛快地哭吧,眼泪可以抚平你心灵的伤痛,可以让你从极度的悲伤中解脱。
玛丽走了,小草哀叹身边又失去了一个知心朋友。她的事让小草难过了好多天,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地捉弄人,玛丽今后怎样才能从丧失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呢?
六
大森拓野曾经说过,如果真爱一个人,不管能不能见面,不管他有没有家,不管能不能在他身边,只要心里爱他就行了。也许他的话是对的,但这样的爱只是理想的精神上的爱,是菩萨、神的爱。而对凡人杨小草来说,女人对感情的付出是需要用索取来补偿的。女人即使开始做出无偿付出的努力,也都是怀着对今后有所索取的期待。补偿有各种方式,有关心、爱抚,也有最终走到一起,无论哪种补偿,女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
不过对大森来说,无须了解女人的心,他只是直钩钓鱼,愿者上钩。你杨小草为了维持下去这份情,就必须向他妥协,否则你就选择分手。
为了减少自己的烦恼,小草尽量把注意力分散开来,上课之外就在家看书,她迷上了日本的文学作品。此外,什么哲学方面的、人物传记、散文随笔、小说,什么都喜欢。小说里她喜欢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中岛敦、三岛由纪夫、太宰治和村上春树的作品,她看了一本又一本,读书使她快乐,减少了寂寞。
除了看书外,她还买了一个电子琴,正式跟老师学习弹琴。
本来想买钢琴,但考虑自己住房情况,恐怕弹起钢琴来会引起公寓居民们的抗议。电子琴可以戴上耳机自听自弹,不影响别人。
她在车站附近找了一个专门教钢琴的女老师,开始一心一意地学起弹琴。练习曲一个接一个过关,她的目标是将来能够弹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和《月光奏鸣曲》,还有古诺的《圣母马利亚》。
新的目标给了她新的乐趣,弹琴使她感到身心愉悦,她每天过得充实起来,日子比过去快乐了。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这样生活。
情绪安定下来后,和大森的关系反而比前段时间好了。他基本像从前一样给她发电子信问候她,关系逐渐恢复正常。小草也从中悟出前段时间大森对自己的冷淡,肯定有很大责任是在自己一边。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小草学完琴往家里走,迎面看到了兰兰。
她喜出望外,连忙叫兰兰,可兰兰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走着。小草来到她面前,跺了一下脚,故意扯大声音“嗨”了一声,兰兰这才醒悟过来,见小草站在眼前,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兰兰看上去脸色很不好,人也瘦了,眼睛大而无神,看人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这不是平素兰兰的表情,小草立刻感到不对劲,她觉得兰兰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问题。
她急忙问她,“你要去哪儿?你怎么这么瘦了?”
兰兰说:“我就是随便走走,没什么地方可去。”
兰兰的样子让小草担心起来。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是不是抑郁症又犯了?她决定去兰兰那里看看。想到这里,她不容分说拉起兰兰就朝她家走。
兰兰慌忙说:“别去我家了,家里乱得下不去脚,还是去你家或进咖啡馆吧。”
小草根本不听,兰兰越是这样说,小草就越是要去,也许兰兰家又被垃圾袋盖满了,她想着,只一味拉着兰兰走。
进家一看,的确很乱,但比起几年前和林雪影去她家时的情况要好多了。大概因为她每天基本不做饭,垃圾也少的缘故。
她放下心来,准备和兰兰叙叙家常。可怎么看兰兰,都觉得她表情不自然。她看起来内心充满不安,站不是坐不是的样子让小草感到诧异。小草开始用眼到处搜寻,当目光落到敞开着门的卧室时,她注意到兰兰脸上现出更加局促不安的神色,便走过去要看个究竟。
卧室的地上放着一管注射器和乱七八糟的小空塑料袋,还有个类似煤油灯状的东西。再仔细打量兰兰黄黄的脸,没有光泽的头发和躲闪的目光,小草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她厉声问兰兰:“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你要对我说实话!”
兰兰垂着头,躲开小草审视的目光,低声说:“是我用的药物。”
小草听了兰兰的话,如遭当头一棒,她做梦也没想到兰兰用药物。她气急败坏地追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些药物的?”
“去年下半年开始的。”兰兰怯声回答。
“起因是什么?”小草警察般厉声追问。
“去年开始在高桥友佳的店里打工,高桥要求我们这些小姐要保证店里有固定的客人,我们的工钱也是按照客人的人头提成。我们小姐除了晚上陪客人外,为了博得客人的欢心,白天也得陪那些闲着没事儿的客人吃饭、打球、看电影、游泳,搞得自己休息不好。做小姐都要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高桥雇我还是看在过去同行的面子上。客人以为我三十岁,可我已是快奔40岁的人了,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有体力,有时感到白天陪晚上陪真是吃不消。”
兰兰说到此已经开始抽泣,就像个孤立无助的小女孩儿在寻求帮助。小草不忍心再责备她了,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肩膀,停止了对她的追问。
兰兰继续抽抽噎噎地说:“一天,一个常来店里的客人看见我有些疲劳,就带我去他家里,给了我一个小纸包,告诉我这是恢复体力的特效药,用舌头舔两下,包你立刻恢复体力。我按照他的话一做,果然有效,我感到精神气爽,疲劳都消失了。以前在电视上也看过,心里明白这就是毒品,当时我想一次只是吸一下,不可能上瘾。可是事与愿违,我继续求他帮我搞药,药的花样也多了,印度大麻、兴奋剂、海洛因、可卡因。就这样我大概每周要用两三次,挣的钱都用在这些毒品上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草抽了一口冷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她把地上的注射器和其他吸毒器具都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了几下,里面的东西发出咯吱咯吱声,被踩得粉碎。她一脸严肃地对兰兰说:“从今天起,你到我那里住些天,晚上不要去高桥的店工作了,以后再找别的工作做。”见兰兰有些踌躇,小草二话不说,拉开她的衣柜,开始往包里装她的内衣、内裤等,又到洗脸间把她的洗漱用具装了一个塑料袋,拿起兰兰的手机给高桥友佳打电话,告诉她兰兰以后不去六本木上班了,然后拉着她抱起波斯就来到了自己的公寓。
开头几天,兰兰很听话,小草白天上班后,总要往家里打电话,确认兰兰在不在家。兰兰接了电话就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看电视、听音乐。小草下班回家时,兰兰还为她做好晚饭。吃了饭,一起看电视、聊天儿。
这时候,波斯便一会儿跳到小草膝盖上坐一下,然后又跳到兰兰怀里待一会儿。两个人还教它表演打滚儿,用一个带线的小球在它眼前左右摆动,它那可爱的蓝眼睛和左右摆头的动作,逗得两个女人笑得开心极了。
小草有了兰兰和波斯给自己做伴儿,感到非常快活。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惬意,兰兰的存在填补了她空虚无聊的时间,使她对大森的思念也淡多了。她愿意兰兰和波斯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不知不觉十几天过去了。
一天,六本木的警察署突然给小草来了电话,通知她去一趟警察署。小草感到莫名其妙,下了课立即赶到六本木。
到了警察署,只见兰兰坐在那里。赶忙问询情况,才知道她在六本木买毒品时,被一直跟踪在贩毒的伊朗人后面的警察抓住了。因为要调查走私毒品的情况,需要拘留。
小草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糊涂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她觉得兰兰在她那里已经正常了。警察催促她签字,她茫然地签了字,兰兰就被拘留起来。
两个星期后,经调查证明,兰兰同贩毒者没有关系,警察署决定释放她。
小草又来到六本木警察署,在释放书上签了字。另外还有一个保证书也要小草签字,上面写着作为监护人,要保证被监护者不再重犯,并要定时向警察署汇报被监护人的情况。警察分别让兰兰和小草签了字,就让她们回家了。
又像上次一样,兰兰和波斯还是住在小草家里。小草依然白天上班和兰兰通了电话才放心。几天后,兰兰跟小草谈话。
“我还是打定主意要去高桥友佳的店里工作,下班后回自己家睡觉。”
“为什么?你在这里不是很好吗?我也不寂寞了。”
“我不能让你养活我,这样做,我内心感到非常不安。欠你的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小草扑哧笑出了声,“你欠我的情?我这是还你上次的情,你忘了我被隔壁折腾得要死的时候,不就一直住在你家吗?”
“不管怎么说,我也应该有自己的工作,否则我就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见兰兰把话说到这里,小草也不好再强迫她了,她也理解兰兰的苦衷。
其实早在几天前,她见兰兰憋得难受,就找中国文化学院主任商量,希望学院能再次聘用兰兰当汉语老师。但学院主任的回答是现在教师的位置都有人了,以后有了空位再说吧。主任不说,小草心里也明白,兰兰干了辞、辞了干,当然不会给学院留下好印象。况且现在来的中国留学生很多,不缺少人才。
无奈,只有答应兰兰去高桥那里上班,但条件是为了及时了解兰兰的情况,要给小草配一把兰兰家的钥匙,她必须每天和自己通个电话联系。兰兰一一答应了她的条件。
几个月来,每天和兰兰都保持联系,情况基本稳定了。北京的林雪影也常来电话问兰兰的情况,她多次嘱咐小草说:“这种吸毒者因为瘾性发作,非常容易反复,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一定多观察她,不行的话,就赶快送她回北京。”
七
学校开始放假了,小草白天闲了下来,想去兰兰那里看一下她过得怎么样。
估计兰兰上午都在睡觉,她中午12点多去敲门。这个时间按理说她应该在家,但里面没人回答。她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兰兰不在家。
小草进门先环视了一下,房间虽仍然很乱,倒也没看出什么可疑的物品。
波斯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冲着她“喵呜喵呜”地叫。她赶快抱起它,坐在椅子上,把它放在膝盖上逗它玩,等兰兰回来。突然它从小草的怀里跳了下去,走到厨房的炉灶前停下,开始撕咬一个塑料袋。小草心里疑惑着跟了过去,拿起塑料袋查看里面,这一看不要紧,看得她心一沉,颓丧地坐了下来,闪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兰兰又开始吸毒了。”大塑料袋里装着注射器和一些小塑料袋。
她眼前发黑,茫然不知所措,哀叹自己是那么无奈、无力。在日本,不!包括在中国,她只把林雪影和兰兰看做是自己的亲人。林雪影是姐姐,兰兰是妹妹,她是那么害怕失去这个亲人、这个妹妹。在她的意识里,拯救兰兰,帮助她跳出这个火坑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假如可能,她真想像丹柯 那样,把心从胸膛里掏出来,让那颗燃烧的心照亮兰兰脚下的路,引导她走出这黑暗,获得彻底的自由,到那时她心甘情愿含笑于九泉之下。
她怔怔地坐在厨房的地上,手里攥着那个可恶的塑料袋,波斯在她脚边走来走去,“喵呜喵呜”地叫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兰兰回来了。
她一眼看见坐在地上的小草,同时也看到了拿在她手中的塑料袋。她知道一切都败露了,惭愧得不敢抬头正视小草的眼睛。她默默垂着头坐在小草身边,一副做了坏事任打任罚的孩子般的神情。
小草知道,兰兰内心什么都明白,一切说教都没有必要。她叹了口气,含着泪把塑料袋放进自己的挎包里,轻声问了句:“你吃饭了吗?”
兰兰摇了摇头。小草走到厨房,拿出小耳锅,打开水管接了些水开始煮方便面。
水开之后,先打了两个鸡蛋在锅里,煮了一会儿,待鸡蛋漂浮起来后,才把两袋面倒进锅里,又切了点葱花儿和几根菠菜叶放进去,不一会儿,屋里弥漫了面香味儿。从碗橱里找出唯一的一个盛面的大碗,给兰兰盛了一大碗,自己就抱着耳锅,默默地吃了起来。
兰兰一声不吭接过面,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碗里,小草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自己也擦着泪。
面吃完了,小草仍一声不响。
兰兰低声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把我领回来,向警察做了保证,监护我不再吸毒,可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重蹈覆辙,我实在没有脸面再见你。”
小草看着兰兰的眼睛,沉痛地说:“我也有很大的责任,觉得对不起你。本来我该听从警察的劝告,送你去戒毒更生设施接受治疗,可我太相信自己的力量,觉得有能力帮你恢复,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我以为我非常了解你,现在我才感到其实我没有真正了解你的内心在想什么,你有什么苦恼。是我太小看了药物的作用,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你的内心真实所想。”
兰兰低声抽泣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并不了解我自己,我的想法随时都在变,一分钟前我还决心不再碰这些毒物,可一分钟后的我却又被恶魔唆使,把手伸向这些该死的东西。我很清楚吸毒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可吸毒后的快感让我忘掉一切。有时候我想干脆死了算了,人活得实在太辛苦,老公至今是死是活下落不明,就是到现在,我也经常被那些逼债的噩梦吓醒。”
小草轻轻搂住兰兰的肩膀,点着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也考虑过回国,可我实在没有脸面回去,我该对父母说什么?对朋友说什么?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后悔到日本来,如果我在中国的话,和前夫还能生活在一起,可能孩子也已经不小了,像我国内的朋友一样,有一份工作,等到退休后去公园玩玩儿,唱唱歌、跳跳舞,或者教孩子们芭蕾舞什么的,一定会活得无忧无虑。”
听兰兰说到这里,小草已经控制不住哭出了声,心头如同被千万根梅花针穿透,疼痛难忍。她痛恨自己无能,想不出任何办法替兰兰解除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