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喟叹、哀哭和深沉的号泣
响彻了无星的天空;
这在开初时使得我流泪。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于是心中怀着恐怖,我说道:
“夫子,这我所听到的是什么?
这些似乎那么不胜痛苦的人是谁?”
他对我说:“处于这悲惨的命运中的,
是那些人的凄凉的幽魂,
他们在人世过了无毁无誉的一生。”
但丁《神曲》
一
乘坐前往大学上课的电车又因人身事故停住不动了。不知这车要停多久,还能不能赶上上课,小草心急如焚,本星期已经是第三次了。电车的广播里反复播放“乘客们,非常抱歉,列车遇上了人身事故,正在进行现场处理,请大家耐心等一下。”
所谓“人身事故”说白了就是有人卧轨自杀。今年日本卧轨自杀的人越来越多,在这个经济不景气的时代里,个人破产、公司倒产之多,使人们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
上世纪80年代是日本经济繁荣的鼎盛期,当时在世界上,日本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热烈欢迎,因为日本人舍得花钱买世界最贵的东西。世界名画的市场都转向日本,凡?高的《向日葵》被日本人以32亿日元的天价买走,其他像莫奈、罗丹的作品以及其他名画等纷纷落入日本人手中,甚至纽约的世贸大厦、好莱坞也被日本人买了去。
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举目皆是日本人。世界名牌产品纷纷涌入日本,日本人大把大把花钱,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就在日本沉醉在一片莺歌燕舞之中,膨胀到了巨大无比的泡沫突然破裂,人们从梦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东洋繁华梦。日本人突然悲观起来,对未来完全失去信心,工厂、公司纷纷倒闭、破产。昔日出手阔绰的大小老板一夜间沦落为一文不名的流浪汉。有许多人走上自杀的路,一亿二千万人口中,每年有三万人自杀,这个数字令人震惊。
挤在满员电车里的杨小草哀叹又多了一个断送性命的人。她想起老人对她说的话,“撞车死的人一定变成鬼魂徘徊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为的是寻找自己失去的身体部位。”她想象着在这条铁路沿线的大小车站,有多少寻找自己尸首的鬼魂在徘徊。
“一日之计在于晨”,今天一早就不顺利使她感到沉闷,无缘无故有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刚回到家,就接到了兰兰的电话。电话那边的兰兰说话有气无力,小草心里一沉,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兰兰流产了。兰兰为何流产原因不明,年龄超过30岁的女人,怀孕不是容易的事,要保证顺利完成孕期更是难。这个打击太大了,无论小草怎样安慰,电话那边的兰兰都一直在哭泣不止。小草赶紧给林雪影打电话,约好明天就赶到妇产医院看望她。
来到病房,只见兰兰正坐在床上发呆,她穿着住院服,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神情呆滞。小草和林雪影对视一下,一时找不出安慰她的话,便各拉着兰兰的手并排坐到床沿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林雪影先开了口。
她对兰兰说:“失去的找不回来,不管你能否想通,如果能用痛断肝肠找回失去的东西,人类就永远活在苦海之中。必要的忘却是生存的智慧,得不到的你就忘掉它。”
小草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吃不着葡萄就说它是酸的,狐狸多么睿智。”
二人的几句话说得兰兰眉头舒展开,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这次我彻底死了这条心了,这孩子与我无缘。”
见兰兰有所反应,小草说:“说老实话,我常常会忘记我有个儿子,别人认为我冷心肠也好,不配做母亲也好,我都接受。看到我的学生里有交不起学费,不得不辍学的人,我就想,如果儿子在我这里,我能否负担得起。”
林雪影也说:“有孩子的家庭有享受天伦的乐趣,没有孩子的家庭也有没有孩子的乐趣。现在日本经济不景气,无法生活下去的大人,怕留下孩子受罪,就带着孩子一起自杀的事,电视上不也时有报道吗?”
二人竭尽安慰之能事,拼命开导她。
当她们告别兰兰,离开医院时,兰兰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二
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又到了。
今天是圣诞夜,小草又受到邀请去听顺子的音乐会,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本来小草征求顺子的意见,想邀请兰兰、林雪影一起参加,但顺子听了小草的话后,先说了句“当你要把所有的高贵精神和兴趣说给别人听时,你要选择对象”。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尼采的话”。这话听来怎么这么别扭,小草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因和顺子是朋友,便按住心中的不快,没有再说什么,大概尼采的那些高贵血统论,最能引起怀特?顺子的共鸣。
每年的固定曲目有几个,也有顺子新谱写的歌曲。来听顺子音乐会的人们已经彼此认识,互相点头打招呼,当然每年也都有一些新的面孔,大概是顺子夫妇的新朋友吧。音乐会中间休息,小草端了杯红酒正要回自己座位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微笑着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她手里也端着杯红酒。她叫住小草后,把酒杯放到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从小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小草接过来一看,名片上印着:“长田裕子?动物保护中心理事”。名片的四个角上有彩印的狗和猫的像,其中一只小猫的头上用半圆西瓜皮罩着(合制),就像埃及艳后克丽奥帕特拉的头饰。还有只小狗扬着小爪拨动一个吉他,神情可爱极了。望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小草不禁笑了起来,二人开始攀谈。
谈话中,长田裕子说:“日本每年有很多被遗弃的猫狗,有心的人们就送到我们动物保护中心,我们给每个动物拍照片登广告,希望能给它们找到新主人。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就请跟我联系吧。”养动物,小草从来没有想过,以前听兰兰说过想养猫,自从去年遭遇流产,兰兰的情绪时好时坏总是不稳定,也许有个小动物陪她会好些。
顺子的音乐会今年是在涩谷举行的。晚上八点多音乐会就结束了,小草想起这里离有名的表参道不远。离涩谷只有一站地的表参道不但集中了世界各国的名牌专卖店,而且也是日本有名的圣诞灯火最美的地方。每年都是从电视上看,今天可以顺便到那里领略一下圣诞灯火的景色。于是她顺着大街,信步往表参道方向走去。
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和身着华美服装的女人。日本女人恐怕是世界上最会打扮的一族,连中学、高中生的校服也被誉为是世界上质地最好、样式最美观的服装。中老年妇女一般都非常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她们所穿服装的颜色、样式看起来都很讲究,穿起来显得庄重、高雅。日本有各种名目繁多的服装杂志,读者群各年龄层次的女性都有。妇女们一般都通过服装杂志和女模特的服装,了解当前流行什么时尚,特别像美容室、医院、银行、邮局等顾客逗留时间稍长的地方,都备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妇女杂志供客人随意翻看。
年轻女孩子喜欢在圣诞夜穿白色衣裙,今年时兴短裙和长筒皮靴。有的女孩子的白色短裙的下摆镶缀一圈白色羽绒,就像裙边上沾了一圈雪花。一些男人在点心店排队买蛋糕,一望便知是刚下班的公司职员在给家里的妻子儿女买圣诞蛋糕。小草触景生情,突然感伤起来,儿子现在也许正在吃圣诞蛋糕,快要上中学的他当然已经不是盼望圣诞老人礼物的年龄了,可作为母亲什么也没给过他。大森这会儿是否也加入了排队买蛋糕的行列?在扮演为家庭服务的好丈夫、好父亲。
孤零零走在异国他乡充满圣诞快乐气氛的大街上,一阵孤独感强烈袭来,莫名的感伤涌了上来,小草的心里充满了落寞惆怅。她不禁对自己说了句“这里不是我的地方,还是回到那间小屋去吧,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你的世界。”
就在她打定主意想往回走的时候,一阵音乐响起,一个身穿洁白礼服样长裙的女合唱队来到道边,站成一排,每人手里捧着小小的玻璃碗,碗里点燃着一支蜡烛,她们和着音乐轻轻唱起赞美耶稣诞生的《圣洁的夜晚》。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过路的人们都停下匆匆的脚步,屏住呼吸静听。
小草不是基督教徒,虽不能深刻理解歌词的意义,但这歌曲缓慢悠扬,给人神圣庄严之感,和听那首欢快的《铃儿响叮当》的感觉完全不同。同是在圣诞节必演唱的歌曲,后者让小草感到像钟声阵阵催人老一般使她心烦。她被合唱队优美的歌声深深打动,她定定地站在路边听着。合唱队唱完《圣洁的夜晚》又唱起另外一首同样缓慢悠扬的圣诞歌。望着圣歌队洁白的礼服长裙和捧在手中的跳跃的烛光,小草仿佛被置身于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里,内心充满了平和与安详。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脸颊上,人们一齐抬头仰望,只见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小雪花,说明今天将会是个不可多得的白色圣诞夜。人们齐声欢呼起来,少顷又静了下去,每个人都和小草一样,生怕破坏这宁静美好的白色童话世界。一切忧愁都消失了,内心平静如水,小雪花轻抚脸颊,凉凉的带些令人舒适的湿润,令她心旷神怡。前方远处的火树银花在鼓动着她,催她继续朝表参道走去。
三
兰兰有一段时间没来电话了,给她打手机,手机总是关机,往她家里打也没人接。小草感到纳闷,询问林雪影,林雪影也跟她一样,与兰兰联系不上,二人开始不放心了。因为流产后兰兰的情绪虽时好时坏,但好的时候她会给两个人打电话。二人商量决定去兰兰家看一下。
她们相约在新宿车站东口的大屏幕显示器下见了面,又去附近的高野屋买了兰兰喜欢的三明治和水果,就坐车直奔兰兰家。
中午11点左右,二人到了兰兰家,门左敲又敲,里面也没人应声。按理说兰兰是喜欢睡懒觉的人,这个时间应该在家,所以她们才选了这个时间来。正在狐疑的时候,门“吱”的一声开了,门缝里露出兰兰乱发蓬蓬的头。二人见兰兰在家,高兴极了,不容分说拉开门就往屋里进。
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知兰兰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脱鞋的地方高跟矮跟的皮鞋乱七八糟堆满了一地,黑的、白的、灰色的运动鞋东一只西一只的撇在皮鞋上,根本没有下脚之处。兰兰示意她们把鞋脱在地上的鞋堆上就可以了。这怎么行,小草赶忙蹲下去,把一只只鞋找好对,放到鞋橱里后,两个人脱下的鞋才有地方放了。
从大门到房间的过道里,堆着有半人高的大大小小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弥漫着难闻的臭气,不用说里面都是垃圾。三人脚踢手拨地总算进了屋。再往里走,兰兰的房间里就更下不去脚了。桌面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还有喝剩的饮料和吃剩的东西。床上地上扔满了衣物,书籍、报纸满天飞,连电视上都搭着几只袜子。
再转身细看兰兰,但见她蓬头垢面,人又黄又瘦。自去年流产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和以前判若两人,简直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小草和林雪影无须听兰兰的解释,什么都明白了。二人深深叹了口气,二话没说,动手先把桌子上瓶瓶罐罐里喝剩的饮料、酒倒掉,空瓶罐扔到塑料袋里,又把地面上的衣物、书籍、报纸叠好、整理好,用吸尘器吸了一遍地,三个人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收拾好了房间和客厅。
一看表,已经近两点,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想要动手烧点儿热汤,就着带来的高野屋三明治吃。林雪影打开冰箱一看,里面除了啤酒罐就是啤酒罐,什么菜呀、肉呀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土豆生出了长长的芽,西红柿变成了可怕的液状东西,二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也不想做什么热汤了,干脆喝啤酒吃三明治了。
小草问兰兰:“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兰兰说:“我现在每天总感到浑身无力,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不得已去超市或便利店买盒饭和啤酒外,可能的话就不想出门。心里总感到有说不出的委屈,有时候从早上起床开始就流泪不止,连自己都奇怪人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水分,晚上经常失眠,头痛。早上起不来,总是错过倒垃圾的时间,也想吃东西,但吃了吐,吐了吃,不喝啤酒就觉得难受,看着屋子乱,想收拾可不知从何处下手。”
林雪影说:“你去医院看过没有?”
兰兰说:“去过,我怀疑自己得了肝炎,但检查身体没有异常。”
林雪影不做声了。
兰兰又自言自语道:“我懒惰得要命,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混日子,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行尸走肉,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
林雪影马上判断兰兰有可能患了抑郁症,这样下去,病会越来越严重。她对兰兰说:“从你的症状看,绝不是你懒惰,你要立刻去看心理医生,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下去,治疗就要花时间了。”
听了林雪影的话,小草也紧张起来。
“社长知道你的情况吗?”小草问道。
兰兰说:“他过去总是每天很晚才回家,最近几乎不回家了。他肯定是看到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心烦,干脆就不回来了。”
小草一阵心疼,她一直把兰兰看作自己的妹妹,常受兰兰的热情感染,可如今,那个快乐的兰兰哪里去了?林雪影和兰兰对她来说,在日本是必不可少的最亲近的人。她后悔没有早些来看兰兰,那么漂亮活泼、被誉为杨贵妃的兰兰,怎么会弄成这种潦倒的样子?
IT社长简直是冷血动物,对自己老婆漠不关心,必须让他了解妻子的现状,让他赶快带兰兰去医院看病。二人命令兰兰马上拨IT社长的电话。
也许社长看到手机上的电话号码是兰兰打来的,刚响几声就断了,反复了几次。小草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用我的手机再拨。”
这回社长接电话了。林雪影严肃地对他说明了兰兰的情况,并把后果也讲明,让他必须立刻带兰兰去医院检查。
社长在电话那边答应明天就带兰兰去医院,并向林雪影表示道歉。
明天是倒垃圾日,小草决定今天就住在兰兰家,明天一早和兰兰一起扔垃圾。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一起上下楼跑了多少次,才把过道里堆积如山的垃圾扔了出去。过后,小草离开兰兰家去上班。下午兰兰跟老公去了医院,做了各种检查,检查结果是兰兰患了轻度抑郁症。大夫给她开了一些安眠药和精神治疗药,并要求她每个星期都来医院复查。
兰兰的事小草总是放心不下,来日本这么多年,林雪影和兰兰一直是自己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大森当然是她的精神寄托,给予她欢乐和慰藉,但她不能想象如果没有林雪影和兰兰一直温暖着她的手足情,自己是否能熬过孤独和寂寞。她整天盼望兰兰快点儿恢复健康,每天都给她打电话,问她感觉怎样。
一个月后,兰兰告诉小草,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建议她换个环境,回娘家住些天,对她的病情恢复可能会更有效果。老公也同意让兰兰暂时回中国疗养一下,所以她准备下个星期就动身回北京。
四
小草正好这个星期五下午、晚上都没有课,便约兰兰见个面,给她送行。可惜因为婆婆的情况不好,林雪影不能来。二人仍然约好在八公铜像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