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榻的旅馆就在猪苗代湖边。
进了旅馆,把行李放下,三人便来到湖边散步。从山上看湖水是绿翡翠的颜色,近处看却是淡蓝色。三人在湖边的小杂货店里买了喂水鸟的食物,租了只小船,划到湖心,开始喂天鹅和鸳鸯等水鸟。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赋与了天鹅既高贵又温柔美丽的形象,但眼前的天鹅却有些让人扫兴,给人以一种傲慢无羁的感觉。它们时而乍起翅膀,驱逐其他可怜的小水鸟,独占食物;时而对三个女人不理不睬,甚至还乜斜着眼睛傲慢地望着她们,有时还高高昂起骄傲的脖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抗议三个女人给鸳鸯食物。
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使人感觉舒服得很。周围美丽的景色让三个女人着迷。她们停止划动小船,顺其漂流,身体半卧船中,仰望蓝天、白云和锦缎般的盘梯山,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时刻。
因为不是节假日,大大的温泉浴室里只有她们三个人,可以毫不避讳地言谈嬉笑。温泉水冒着热气,不停地注入池子里,而满池子的水也不断溢出来。三人杞人忧天地边可惜着水资源的浪费,边开始把脚放进去,试一下温泉水温度,然后再慢慢把身子泡了进去。
据说这里的温泉有种矿物质,对治疗神经疼和类风湿有好处。兰兰还学电视里的人泡温泉的样子,头上顶着块毛巾。又偷偷从家里拿来了一瓶日本酒和三个小酒盅,放在一个平平的托盘里,漂在水面上。三人泡在温泉里,你一盅我一盅喝了起来。直到泡得全身里外放松,换上旅馆的浴衣,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惬意得要跳起舞来。
晚饭由两个服务员送到房间。她们拿来三个大大的食盒,放到房间正中间的大地桌上。食盒里面有各种小菜、米饭,还有三个小火锅,火锅旁边摆着牛肉、白菜、春菊、大葱、鲜菇和豆腐等。点燃了火锅后,旅馆服务员便退了出去。三人把杯子倒满啤酒,先为这次温泉旅行的成行干杯。几杯酒下肚,随着周身血液循环加快,三人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兰兰端着酒杯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每天早上随着太阳升起起床、吃饭,太阳落下便睡觉,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最后老了,死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等死而活着吗?”
小草带些醉意说:“看来,你富婆当腻了,别老在家看韩剧了,还是学学怀特?顺子,每星期出来工作两天,散散心吧。”
林雪影也点头赞成说:“就是,人不能老待在家里,与世界隔绝。”
“哟,这牛肉真好吃,这个菜是什么?”兰兰夹起一个绿色杆状的菜。
林雪影说:“这叫水菜,可以做沙拉生吃,对美容很好。”
小草问兰兰:“你最近还常去做美容吗?”
兰兰懒洋洋地回答说:“做什么美容啊,我连商店都懒得去了,老公忙得要命,有时星期六星期日都不回家,漂亮脸蛋儿和服装得有人欣赏才有价值,没有人欣赏做什么都是徒然。”
小草对这话深表赞成,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只有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从众人的反应中才能找到答案。”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林雪影突然站起来说:“差点儿忘了,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说完,起身就去打电话。
这边小草和兰兰继续叨咕着,兰兰抱怨说:“想要个孩子,有个寄托。结婚都两年多了,去了几次医院检查,都没有问题。医院建议我老公也检查,他就是不去,还说什么现在不要孩子的夫妇很多,有了孩子是麻烦事。”
小草劝兰兰想开点儿,对她说:“我的儿子见了我叫阿姨,我做了个无名无实的母亲。也难怪他从小就离开了我,不可能跟我亲。我是个没有资格的母亲。看了我,你就知道了,有孩子与没有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说着眼圈有些发红,放下筷子吃不下去了。
林雪影打完电话回来继续吃饭,兰兰和小草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她有些忧郁地说:“我婆婆有可能是初期老年痴呆症,最近她经常忘事。有一次,她做烤鱼,鱼烤上了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是我在院子里闻到煳味儿,急忙进厨房一看,架在煤气上烤鱼的铁丝网烧得通红,两条鱼已经变成了焦炭,再晚一步就酿成火灾了。还有一次她开水龙头接水浇花,水龙头忘了关,最后水流得满屋子都是。我刚才就是问家里发生什么情况没有。”
三个女人吃了饭,又去泡温泉。
这次,她们来到旅馆院子里的露天温泉。出旅馆后面的小便门,便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深处可以看到挂着“男汤”“女汤” 的布帘,三人穿着旅馆的浴衣来到“女汤”,脱下衣服,进入冒着蒸汽的温泉。
与室内温泉不同,露天温泉有独特的风味。
深秋时分,夜晚已经寒意袭人,泡到温泉里的身体发热,反而觉得凉风拂面给人以惬意之感。仰望天空,只见灿烂的群星离自己是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皎洁的月亮当空,泻下一片银光。盘梯山上时时传来各种虫鸣,偶尔也能听到动物的叫声。猪苗代湖静悄悄的,骄傲的天鹅和水鸟们都进入了梦乡。三人被这静静的夜晚感动,不忍发出声音破坏这静谧,静静地泡了会儿温泉,又静静地回到旅馆。
兰兰还没喝够,又在旅馆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几罐啤酒,抱回房间。服务员已经为她们铺好了被褥,在舒服的被褥上半躺半卧,三人又开始第三轮酒宴。
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着人们熟悉的卫生球广告。一个打扮成教师模样的女人,手里拿着教鞭,指挥几个家庭主妇就像念经一样,异口同声反复念叨:“卫生球啊!卫生球,丈夫健康不在家最好;卫生球啊!卫生球,丈夫健康不在家最好……”这话成了流行语,日本的家庭主妇们在闲聊天的时候,经常会引用这句话开心。
兰兰和小草也跟着广告大声念叨起来,三人捧腹大笑。又盘腿坐了起来,举着手里的啤酒罐,兰兰说:“干罐!干罐!”林雪影和小草也跟着“干罐!干罐!”地碰了起来。
一罐啤酒干了下去,小草有些醉了,大着声音对兰兰说:“你刚才说不知为什么活着,你没结婚时,盼望跟社长结婚,结了婚盼着生孩子,这都是你的生活目标。我有什么?想结婚不可能,有儿子不能见,你们说我在为什么活着?”她声音开始发颤。
兰兰刚想安慰她,林雪影示意她不要打断小草。
“就说这几天吧,本来说好见面,可他又推了,我就是搞不明白,他是不是真的心里有我,我像个着了魔的傻瓜,每天为他发呆,有时坐电车都不知道该在哪儿下车。熬着、盼着,就为了二三个星期能见上一面。一想到明天能见到他,我就像被注射了兴奋剂,心里美得睡不着觉。可是见完面和他告别说‘再见’的那一刻起,我又陷入了焦急等待状态,就这么日复一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你们说我为什么活着?”
兰兰和林学影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答复她。
“我就为着每天的等待活着。要不是得上班,我真的连床都不想起,就这么睡死在床上算了。”这番话说完,小草已是泣不成声。
兰兰抚摸着小草的后背,也开始抹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视里开始播放来日本访问演出的俄罗斯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
林雪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人为什么活着,这是个永远得不出结论的话题。人活着是否幸福只在于对自己每个瞬间的感受。兰兰,当你实现和IT社长结婚的愿望后,你感到满足,接下来你又生出想要孩子的愿望,你又开始不满足了,现在你活着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人啊,愿望实现不了的时候,感到怅然、不满足,实现后,马上又会生出新的愿望,又为了那个新的愿望而活。”
兰兰点头,小草也停止了哭泣。
“小草,你实现了当大学老师的愿望,有了支持自己的男朋友。现在你难过,是因为你实现不了和大森见面的愿望,实现不了和他永远在一起的愿望。穷困的人为今天能挣到一块面包而感到活得有意义、感到幸福,那么他新的目标就是明天要挣到一袋米。人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实现愿望的快乐,把所有的痛苦负数和快乐正数加起来,其和必为零。这就是人生。”
小草和兰兰分别悄悄坐到林雪影的左右,继续听她说下去。
“日本一个搞哲学的大学教授叫中岛义道,他在自己的著作里写着,‘人就是为了探讨自己为什么活着而活着。’他的解答多么有说服力。”
电视里,俄罗斯钢琴家在演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林雪影不再说下去,开始专心听钢琴曲,兰兰和小草也都把头转向了电视。
16分钟的《月光》演奏完了,电视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三人也从音乐回到现实。兰兰看着仍在沉思的林雪影问道:“无论学识和见识我都无法与你相比,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心甘情愿照顾别人,难道这就是你的人生愿望吗?你一个堂堂的医生跑到日本来刨地种菜,替别人抚养小的照看老的,你就没有觉得委屈了自己吗?这不是你的心理负数吗?”
兰兰的发问来得突然,小草紧盯着林雪影的眼睛,也想要从中找到答案,因为这也是自己早就想问她的问题。
林雪影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说:“我和小草一样,喜欢贝多芬交响曲。可以说他所有的曲子我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钢琴奏鸣曲《月光》。因为这个曲子给我以在平静中伴有不安的印象,就像我们的人生。”
“就像我们的人生?”兰兰一脸迷惑,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听《月光》的第一乐章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美丽的秋月高挂天空,倒映在湖面上,端庄美丽,令人心旷神怡,就像刚才我们在露天温泉里感受到的静悄悄的夜晚那样,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第二乐章渐渐让人感到不安起来,似乎为了让人理解,想要向人诉说什么,我想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第三乐章突然乌云遮月,天空电闪雷鸣,急风暴雨无情地把湖面柔美的月亮撕得粉碎抛到水底,使我想起了充满潮湿焦躁的往事。《月光》奏出了我的人生。”
兰兰和小草相互看了一下,同时扭头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林雪影。
林雪影讲起了深藏在内心的既遥远又充满了潮湿的往事。
八
太阳就在那个部位;因此神的天使
欣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白昼在消逝。
他站在堤岸上面,在那火焰之外,
正在歌唱着“清心的人有福了”,
那声音比我们的声音远为尖锐。
然后说道:“已变得圣洁的灵魂啊,
若不先经火的燃烧,你们不能前行;
投到里面去,对那边的歌声不要不闻。”
但丁《神曲》
1968年,我高中毕业,当时正处于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年代,21岁的我本应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却去了陕北延安插队。在那里,作为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每天和黄土高原的农民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那里,我看到了几千年来就生活在周围半径不到几十公里之内的农民的生活,了解到了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一家老小只有一床棉被,甚至只有一条裤子。他们吃的是掺了糠和野菜的食物,青黄不接的时候,不得已要出去靠沿街乞讨度日。
有一年春节,别的知青都回北京过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回去,父母都去了干校不在北京,家里原来住的房子交回了单位,回北京也没地方住,我咬咬牙一个人留在了村里。好心的队长怕我寂寞,叫我到他家里过年。
大年初一,我去队长家时,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我冻得哆哆嗦嗦,应邀走进了队长家的那所黑漆漆的窑洞。窑洞没有门,只挂着一条破棉帘,棉帘的下端横绑着一条木棍,棉帘不时被风吹得鼓起来又落回去,于是随着棉帘的落回,绑在下端的木棍就敲打门框发出“吧嗒”一声。破棉帘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同时,还被风吹进来一些小雪花,就成了外面下着大雪,屋里下着小雪。窑洞里的土炕上铺着一张千疮百孔的炕席,靠墙的炕上堆着一堆破棉絮,棉絮上放着一个长长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枕头。一瞬间我明白了,队长全家只有这一堆连被里被面都没有的破棉絮和一个破枕头。地上站着的四五个孩子定定地看着我,他们黢黑的小脸在暗黑的窑洞里看不出长相,可几双眼睛却很亮。大一点儿的孩子上身穿个破棉袄,下身一条露肉的单裤,不用说一定是冬夏就这么一条裤子。小点儿的孩子们下身都光着。
见我来了,队长媳妇赶忙下炕,拉起风箱开始烧水。几个孩子围过来,用天真无邪的目光注视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不一会儿水开了,窑洞里充满了水蒸气,炕上也有了暖和气。隔着水蒸气,我看见队长媳妇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只破了口的大花碗,油灯下照出了碗底里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当她把开水冲到碗里时,红糖香味顿时飘满了窑洞,原来她冲了一碗红糖水来招待我。
站在我身边的几个孩子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直直望着那碗糖水,馋得直咽口水,渴望的目光不肯离开冒着热气的大碗。“去!过那边去!”媳妇把孩子们赶到一边,让我坐到炕头上,把那碗红糖水端给我,一定让我喝下去。我知道她把我看作贵客,如果不喝,辜负了她一片好意,只好端起了这碗红糖水。眼望那红红的血水般的糖水,我嗓子像被什么异物卡住,说不出话来,胸口堵得难受,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怎么能喝得下去呢?
队长媳妇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我,这红糖是她从哪里借来的?还是多年避开孩子们的眼睛,藏在哪里的贵重品?我无法拒绝她的厚意,难受得要命,象征性端起碗抿了一口,赶快招呼最小的孩子先喝,然后又传给另一个孩子,眼见孩子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可我心酸得泪往肚里流。
这场面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一生都挥不掉,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心痛。
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任何一个农民家,我不忍心再看这样的场面。我总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吗?难道他们就没有感到上苍的不公吗?他们的日子就那么天经地义吗?他们为什么活着?他们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个活着又是多么艰难!
我们村离公社不远,走半个多小时就到。春节刚过,公社说要找一个北京知青在公社广播站念一篇重要文件,别的知青都回家不在,自然任务就派到了我的头上。这是一篇县委发的关于农村政治运动的文件。我念了后,在村民间引起很大反响,不是因为文件的内容,而是在这个山区里,村民们头一次听到公社广播站普通话的播音,他们感到新奇万分。
后来,凡有重要广播,公社书记就派人把我叫到公社去,当然给我记全日工。
广播站在公社办公室的后院,隔壁住着一个总是身穿草绿色军服的人。他看起来30多岁,人长得不错。后来我知道他是公社武装部长,复员军人。他家在离公社比较远的村子,所以他长住在公社里,过年过节才回家。
每次他看我来,就在院子里和我聊几句。我发现他懂得多,知识面广,和一般的老乡不一样,就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他说:“我在县城上高中时,曾经想考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没考上就去当了兵。”
那时在农村最缺少的就是书,从北京出发时,我只带了一本《农村卫生知识手册》和几本高中课本,还有《毛主席语录》,这几本书都让我翻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