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我不干什么极端的事,您就听我说几句。既然我已经是这样一种状况,就已经不在乎我的生命,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我只在乎遵守我的诺言,也就是,保守她真正死因的秘密。您听我说:我用我的人格向您保证,只要您证明这位太太因为一个意外的原因而死去,那么在本周之内,我一定离开这座城市,甚至离开印度。只要她入土为安,我敢肯定,没有人会追查这件事。如果您不答应我,我就会拿起手枪自杀。对我这样的安排,我想您应该满足了吧!’
“我应该是用一种威胁的口气对他说完这些,因为他在我不由自主地逼近他的时候,瞪着很大的眼睛,非常害怕地一个劲儿地往后躲。他当时的脸上分明就是,当人们看到挥舞刀子的马来狂人发疯地狂奔而来,吓得四散而逃时的神情。突然之间,他就转变了态度,全身瘫痪,就像是矮了一截儿。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我也不清楚。他的态度终于不再强硬,垮掉了。他还是嘟囔着进行了最后一次反抗,弱弱地说道:‘这可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开具假的死亡证明。总之,人们总会找到一种方法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我绝对不能这么草率地……’
“突然之间,我的太阳穴就像被针扎一样,想必它是在催我:‘快点,快点。’于是,我赶紧顺着他的话鼓励他:‘当然不能这么草率地干。现在您已经知道,为了不侮辱一个活人,不让一个死者遭受可怕的伤害,您必须得毫不犹豫地这样干。’
“他点头答应了。我们走到桌子旁边,只用了几分钟就写好了死亡证明。这份证明说明太太死于心脏病,描绘得让人不得不信,后来还登在了报纸上。写好之后,他站起来看着我:‘您是不是这个星期就离开?’
“‘是的,我用我的人格向您保证!’
“他又瞄了我一眼。透过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想装出一副严酷、冷漠的样子。为了掩饰他的尴尬,他说道:‘我马上去弄棺材。’可是,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不自觉地难过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把手伸过来跟我握手,显得很友好、很亲切。他对我说道:‘您好自为之吧。’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病也没有疯,可是我就是没有听懂。我跟他来到门口,我用我最后的一点力气打开房门,又在他的背后关上了房门。接着,我又头晕目眩地感觉有东西在扎我的太阳穴。刚好,我就瘫倒在她的床前,就像跑到最后的马来狂人,神经崩溃地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他又停下不说了。就在此时,也许是晨风轻轻从船上拂过,带来了一阵寒流,让我感到有一些寒冷。早晨的阳光将这张饱经沧桑的脸照得非常清晰。他又来了精神:“我也不清楚我像这样在席子上躺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有人碰了碰我,我才非常惊讶地站了起来。是那个听差低声下气、非常害怕地站在我的面前,惶恐不安地看着我。
“‘有人……有人想进来看看她。’
“‘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可是……可是……这是……’
“一股恐慌不安的神情从他的眼睛里泄露出来。他不敢说他想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忠诚的狗承受着一种巨大的痛苦。
“‘是谁啊?’
“他像怕我打他一样哆哆嗦嗦地看着我。然后他说道,可是却没有说姓名。这样一个低级动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懂事。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愚钝的人也会因一种莫名其妙的机智变得机灵狡猾。然后,他张皇失措地说道:‘就是他!’
“我马上就都清楚了,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在此时,我非常迫切地想马上见到这个男人……见到这个陌生的男人。您看看,这真是奇怪。我只顾沉浸在这些痛苦之中,只顾在这满是渴望和惶恐的昏热之中忙碌,居然完完全全地忘了‘他’。这件事的当事人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曾经,这个女人很爱他,并且依从了他,可是她却不愿意依从我。如果是在十二小时或者二十四小时之前,我可能还恨不得将他撕得粉碎。可是现在,我非常急切地想看到他、爱他,因为那个女人曾经爱过他。
“我一下子就迈到了门口。门外站着一位脸色苍白、身材瘦弱、行动笨拙的军官,他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一样年轻。他看上去很激动,可是却拼命想装成一个大男人,使劲地想保持他的仪态,这着实让我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震动。我看到,他敬礼的那只手一直不停地颤抖。他简直是太符合我的要求了,我恨不得使劲抱住他。他得到了这个女人,我希望他不是一个只会勾引女人和非常傲慢的人。不是这样,她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纯洁、体贴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子。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显得很拘束。我用贪婪的目光看着他,热情地欢迎他。这样,他更加慌乱了。他时不时地抽动嘴唇上面的小胡子,内心的不安泄露无遗。这个孩子,也就是这个年轻的军官,为了不痛哭流涕,只能用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终于开口说话:‘很抱歉,我希望能再看一看太太……非常希望……’
“我不由得下意识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扶着他往前走,就像搀扶着一位病人。他用非常温暖和感激的眼神,十分惊讶地看着我。我们俩在这个时候都很清楚,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我们去看他死去的太太。她躺在洁白的亚麻布下面,全身煞白。我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感到压抑,所以我为了让他跟太太单独待一会儿,就后退了几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看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他现在肯定痛不欲生。他就像是独自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一步步地往前走。突然,他就像我刚才晕倒那样跪在她的床前。
“我马上跳过去,扶他坐在一张沙发上。他痛哭流涕地说他有多么痛苦,完全不像刚才那样害羞。我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金黄色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那金黄色的头发,柔软得就像是孩子的一样。他温柔地抓住我的手,可是我能感到他还是有一些害怕。突然,我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磕磕巴巴地问我:‘她到底是不是自杀?请您实话实说,医生。’
“我回答道:‘不是。’
“‘您的意思是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告诉他:‘不是。’如果不是我感到嗓子很堵,我肯定会冲他大喊:‘是我害死了她!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害死了她……当然,还有她那不幸的固执。’我只是又说了一遍:‘不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横祸。’
“他有气无力地小声说:‘这样的事情,简直叫我无法接受。前天,她还在舞会上笑逐颜开地跟我打招呼,今天就……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针对他的疑问,我对他说了一通很长的谎话,没有对他提及那个秘密。我们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就像两兄弟一样谈心。好像有一种感情将我俩包围,将我俩联结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感情,我们彼此并没有向对方坦白,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俩的一生都会受到这个女人的影响。很多时候,我咬牙忍着没有说出已到嘴边的话。这个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她要我帮她打掉他们的孩子,可是到最后,不仅孩子死了,她也死了。那几天,我躲在他那儿,我们谈论的话题一直就是关于这个女人的……因为刚才我没有跟您说,有人在到处找我。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入殓。可是,对于检查结果,她的丈夫不相信,人们也是众说纷纭。她的丈夫叫人请我去见他。我不想去,就藏了起来。我知道,在她的丈夫身边,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整整四天四夜,我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我和那个军官都没有到过除他的住所之外的任何地方。她的情人,也就是那个军官为了让我赶紧逃走,用一个假名字帮我搞到了一张船票。为了不被别人认出,我深更半夜登上甲板,就像是一个贼一样。我丢掉了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房子、我研究了七年的科研成果和我的财产……它们就在那里,任何人只要想要,都可以随便拿走。我想必早已被政府开除,因为我没有请假就擅自脱离了岗位。我再也不能待在那间房子、那座城市了。我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为了躲避她和忘记这一切,我当天晚上就逃跑了,像个小偷一样……
“可是,我在半夜上船的时候,发现我的朋友居然也在这里。而此时,他们正在操控一架起重机,往船上吊一个四方形的、黑乎乎的东西。我的天!那是她的棺材!您听清楚了,那是她的棺材!她就像我以前追她那样,一直追我到这里。在船上,我看到了他的丈夫,他要把灵柩送到英国去。到了英国,他也许要开棺验尸。我感到很害怕,于是就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到了一旁。她现在又被他的丈夫夺了回去,又属于他而不属于我们俩。可是,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下船,我都会跟他们一起待在船上。我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那个秘密……永远不会……为了保守她的秘密,我会抵抗这个无赖和他想到的任何方法。如果不是因为害怕这个无赖,这个女人也不会死去。这个无赖将会一无所知,她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不能看到船上的人和听到他们挑逗的笑声的原因,您现在知道了吧,因为在下面的货舱里,她的棺材就安放在一包包茶叶和巴西胡桃中。可是底舱已经上锁,我进不去。在华尔兹和探戈舞曲的喧闹声中,我依然能在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那儿……直到这会儿,我还有一种很傻的想法:成千上万的人被汹涌澎湃的大海吞噬,数不胜数的尸体在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的下面慢慢腐烂。可是,我无法承受人们在这个假面舞会上放荡的淫笑。我知道,这个女人要我做什么事,我还有一个义务……我还要再尽一个义务。我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挽救她的秘密,所以她不肯放过我……”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着墩布敲击地面的劈啪声从轮船的中部传来,那是水手们在清扫甲板。他猛然一惊,显得非常害怕、非常紧张,整张脸满是惶恐不安的表情,就好像是刚刚受到了意外的袭击一样。他站了起来,嘟囔着:“我得走了……得走了……”
他的眼神魂不守舍,他的眼皮肿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喝酒,或者是因为流泪,他两眼通红。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谁看了都会难受。我很想关心他,可是他却回绝了。从他佝偻着身体的样子,我看出他感到非常羞愧。他居然把他的隐私泄露给我和这无边的黑夜。
我不由得说道:“今天下午,我能到您的船舱去看您吗?”
他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我,嘴角扬起一种固执和自暴自弃的神气。他用一种非常恶毒的口气说道:“噢……您是说您那美妙的帮助别人的义务?噢!我刚才之所以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就是因为受到了您这个理论的蛊惑。谢谢您,先生。不过,我真的无能为力。您是不是以为,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给您之后就会轻松很多?可是您错了!我的一生是如此的残缺破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帮我拼凑完整。到如今,我对荷兰政府的服务也已经变成了免费的……我的退休金没了。回到欧洲,我又是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哭泣的可怜狗。一个得马来狂的人很长时间没有受到惩处,这怎么可能?到最后,他总归是要倒地死亡的。我期望我在不久之后也赶紧死去……我非常感谢您好意的探访。在船舱里,那几瓶我有时喝上几口的陈年威士忌就是我的同伴;那支从不欺骗我的勃朗宁手枪就是我曾经的老朋友。很可惜,我没有及时让我的老朋友帮助我。说到底,任何空话都不如它的帮助效果明显。您就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操心了。一个人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并且不受别人以帮助的名义带来的打扰,这就是他所剩下的唯一的人权。”
他又瞄了我一眼,依旧是嘲笑的眼神,其实可以说是挑衅的神气。但我知道,这表明他感到非常羞愧。后来他就把肩膀缩在一起,静静地转身走向阳光早已照亮的甲板,奇怪地迈着斜步,慢吞吞地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晚我去原来的地方找他;第二天晚上我也去了,可是都没有找到。他完全消失了,不知去向。直到我注意到另一名旅客,我才知道这不是我做的一场梦,也不是我看到的奇幻景象。这是一个荷兰商人,他的胳膊上缠着一条黑纱。他告诉我,他的老婆得了热带病,刚刚死去。他板着脸,看上去很严肃、很痛苦。我看他就这样在离人很远的地方走来走去,一想到他隐藏最深的苦闷竟然被我发现,我就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羞愧。对于他的命运,我知道的比他自己还多。我不想一下子就把这个都泄露出去,所以只要他从我旁边经过,我就会躲到一边。
接着,那个不幸的事件就发生了,对此,很多人都感到很奇怪。我认为,这个事件的真相就在我和那个陌生人的对话里。那天晚上,大部分乘客都走下轮船来到了岸上,而我去了歌剧院和罗马大街的一家露天咖啡馆。我们坐着一艘小船往轮船上赶,正在这时,我看到大船的周围有几只小船,小船上的人们正打着火把和电石灯找什么东西,意大利警察和宪兵在黑咕隆咚的甲板上来回地转着,看上去很神秘。我问一个水手:“出什么事了?”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我马上知道,这是上面命令他们保密。
第二天,根本就看不出轮船上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还像原来那样安安稳稳地继续驶向热那亚。此时的船上,没有一点你想探寻的消息。后来从意大利的报纸上,我看到有一则所谓不幸事件的报道,就是发生在那不勒斯码头的那件事,当然还增加了很多非常浪漫的情节。记者们报道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荷兰殖民地的一位身份高贵的人,为了不让旅客受到惊扰,在深更半夜将他太太的灵柩从轮船上卸下,装到小船上去。在这位丈夫的面前,人们顺着绳子往下放棺材,这时突然有一个很重的东西从高处的甲板上摔下来,正在往下放棺材的杠夫和丈夫也一并掉进大海。有家报纸说,有个疯子从梯子上跌落到绳梯上。另一家报纸则说,因为无法承受当时的重力,绳子自己断了。现在来看,为了掩盖具体的真实情况,轮船公司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人们划着小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杠夫和死者的丈夫从海里救起来。而那个用铅做成的棺材,直接沉入大海,没有办法打捞上来。
另一条消息也三言两语地说道: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尸在码头附近漂上来。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跟那个报道得看上去很浪漫的不幸事件好像显得格格不入。刚看完这一行草率的文字之后,我就感觉在报纸的那一边,突然有一张脸在阴森森地看着我。这是一张煞白的脸,就像是月亮一样,还有一副闪着亮光的眼镜挂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