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一声吩咐,所有衣物用具很快就准备好。秋以桐一看,固然豪华周全,却无法表达她的关怀之意。周潜光的孩子是她的侄女、侄儿,她初当姑姑,应该要亲手做一两样才好,只是她从来不碰针线。这是因为她娘亲秋玉纹说,针线活可以令手指更灵巧固然是好的,只是太费眼睛,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眼波流转,精彩射人,比鲜活的针线活要重要得多。
她虽然不能亲手做衣服,却可以择选,依照她师弟的眼光,一样样地看去,喜则留。选好之后,因为不习惯以皇后的身份与师弟相对,便让傅展图带去,并请他为他们找几个妥帖的侍者,而那封回信则缚在只雀儿腿上带回。
大雪遮路,青鸟传书。周潜光对着烛火将他师姐的信一字不漏地看完,最后一句是:“近来练字颇有长进,亲手所书,勿疑。”她练字练得好了,还怕看惯了她那树枝一般的字迹的他,会疑惑这信不是她亲手所书。
现下还在十一月,腊月二十六就是秋以桐的生日了,马上二十五岁的女子,已是人妻,却更透出一点稚气。他想,当一个女子遇到一个真心爱着的男子,非常幸福的时候,反而会变成一个孩子,因为那个人令她放下外壳与戒备,尽情地展露自己。
炉火上炖着他为江芷准备的补品,而傅展图既然来了,便呆了一会儿。婴孩还十分小,可怜可爱,初时看着觉得十分好玩,拿个玉坠子在他们眼前晃,逗他们露出惊奇的表情。不一会儿,一个孩子饿了哭,另一个不饿也跟着哭。他带来的奶娘与侍女围了进来,他便退出去,过来看一看周潜光。
他们两个关系平淡,却很熟悉,因此一见面,连客套的话也不说。他们瞟了对方一眼,一个在厨房里漫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个将信默默收进袖子中,对着温暖的火焰发呆。过了一会儿,傅展图“咳咳”两声说:“少了什么东西使,缺人用,尽管派人跟我说,不必客气。”
周潜光淡淡地道:“怎么好让你破费。”
“不用我破费……你姐姐,我妹妹,好歹是个皇后。”
周潜光沉默一阵说:“我师姐还好吗?”
傅展图不由得好笑道:“她是皇后,不方便出来,不过你想进宫去看她,却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要我当信使?”
周潜光冷冷地道:“啰嗦……”从他和江芷在一起之后,便觉得对秋以桐有愧,一直愧于见她。如今,他儿女双全,她亦有宠爱她的人,一心一意,不顾天下,也只要她一人,他如何能与他相比!
假若让他再见到师姐,只怕那英气又秀气的眉,黑白分明的眼,娇艳若春花一般的脸,还有挺拔的身姿都要扰乱他的心。他从来管不住他的心,天生一双多情的眼,很容易看出世间那点点滴滴的好他爱着许多,不舍着许多,深爱的唯有她一个啊!
这话,他已不配再说出口,还是深埋在心底的好……
傅展图走过去看看火上炖着的东西,脸上微微含着点笑道:“你那对龙凤胎,挺羡慕人的……有没有什么……秘方?”
周潜光将脸一扭,半笑不笑地问:“你用?”
傅展图连忙说:“我就不必了!给皇上与皇后……”
周潜光脸上一僵,虽然人之常情,可是醋意还是不可抑止地泛滥。他装作无所谓地一笑说:“别说笑……子嗣都是都是天赐的……”
“你就装,没有人为这孩子能生出来?”
“够了啊!”周潜光瞪他一眼,站起身去把锅里的炖盅拿出来。傅展图见与他也说不来话,便转身离开了。周潜光侧脸看到,突然一下子没了力气,将炖盅放在灶台上,一直盯着看。他想到初见师姐,因为她身上的名贵衣服,娇柔体质,还有不凡气质,只以为她是个落难的贵族小姐。这个贵小姐家务一概不会,针线从来不碰,诗书也不精通,音律歌舞则十分排斥,只在行动中带出,她擅长如何保养容颜。
他们一家人都怕这样一个娇花一样的人儿,会过不惯山林中的清苦生活,而她却安之若素。她闭口不提从前,孝敬他的父母,亦关怀他。她留着莹白指甲的葱葱玉指,自林中捡来的第一把柴,燃成了火,火上炖了给他的川贝炖雪梨。她怕油腻,只愿意做亦喜欢吃炖、煮、蒸的食物,不知道宫的菜肴合不合她的胃口?想到这里,他不禁嘲笑自己,师姐在宫中已待了好几年,梁岑瑞对她无微不至,哪里需要担心!
他叹一口气,端起炖盅,转身出去。往事不可追,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
的确如周潜光所料,梁岑瑞对秋以桐的关怀越发无微不至。他身为皇上,生活一面的种种令世人费解,为政一面却是难得的英明,朝政繁忙,又十分勤政。尽管如此,秋以桐每一餐饭吃些什么,吃了多少,若是没有亲眼看到,也要细细向张梨问个明白。然而他自己经常忙得食无定时,悠闲地饮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夫妻久了,秋以桐发现梁岑瑞有个很有意思的习惯:一有难道想不通,就喜欢泡脚。一个人坐着,双手支地双肩弓起,像是孩子坐在水边踢水那样,不过没有孩子那般明朗快活的笑颜。下巴微收,似乎专注地盯着什么,目光却是散的,眉头微沉,挺直的鼻梁上腻着一道光。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不要人伺候,亦不愿让人打扰。
他的确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诗书兵法无所不知,武功之上十分博通,内力深不可测。除了这些,竟还对女子的妆容很有研究,胭脂那一抹红的些许差别,与肤色相配,怎么样的手法打在脸上会有怎样的效果,都能说个头头是道。
秋以桐假意吃醋,问道:“你懂这么多,是不是从许多女子那里学的?”
他看她一眼,便知道她这并不是真生气,便眨一下眼说:“聪明!正是因为那些女子有的肤色苍白,想要气色红润;有的胖,想要瘦;有的些许苍老,想要年轻……如此种种,数不清,道不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秋以桐抿嘴而笑,轻打他一下。他笑着抬头,拍她的脸说:“可是那些,哪一个也不似我的秋儿,‘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秋以桐连忙拦住他道:“油嘴滑舌,也不必背这么多诗文吧。”
他爱怜地抚她的头发,柔声说:“将前人所有写美人的诗文都放在你身上,也是不够的。”
秋以桐浅浅微笑,轻轻拉住他抚着自己发上的手道:“再过一个月,我就已经二十五岁了,可你为什么还常常像对小孩那样地对我?”
“因为,我的年纪比你大些……”
“两三岁而已。”
“因为……因为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会有一个女儿,像她母亲一样美……你呢?你想不想要这样一个女儿?”他的眼神里有种神往,像人们望着美丽无限的天空,所流露出的一样。
秋以桐不知是为他动人的眼神,还是他的话语,泪水不觉间盈在眼中,将他的手放在脸上说:“我更想有一个儿子,像她父亲一样俊美……”
一抹感慨的笑容缓缓地在梁岑瑞脸上绽放,先轻叹了一声,才低声说:“但愿,他出生时脸上没有吓人的胎记……”
秋以桐心里一紧,伸手轻抚他的脸说:“假如有也没有关系,他仍然会是我们眼中,这世上最好看的人!”她望着他,脸上的微笑越发温柔,像是煦暖的春风,带着清淡的花香将他包裹。他叹息着笑了一下,将头缓缓垂下,靠在她的肩膀。即便是英明无双如他,亦有脆弱的时候,而秋以桐仿佛有种天赋,一下子便洞悉了他的脆弱的缺口。想来,他因为天生所带的胎记,被他父皇防备,流落宫外,是他一生的痛吧。
他生是皇子,却流落江湖,身上有着江湖人与官场中人都不能了解的部分。世人不解他为什么只痴迷于秋以桐,执意不肯选秀立妃,也都想知道将梁岫琛、梁岑瑞兄弟迷惑的秋以桐,到底使了什么样的手段。然而事实上,这一切的一切,秋以桐也不理解。
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的经历,造就了梁岑瑞这般人物。她试过询问他,他却只是一笑,说些各地风情,有趣的事情,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岔开。秋以桐一向怕自己看不透的那些人,可一旦爱上了,就觉得那些亦叫人痴迷。
过了一会儿,秋以桐又接着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连擦脂粉的事也懂,真的是跟许多女子学的?”
梁岑瑞将手揽在她的肩上,腻在那里,懒懒地说:“那是因为我懂些易容术,知道这个有什么奇怪。”
秋以桐惊奇地说:“你连这个也懂!”
梁岑瑞玩笑道:“行走江湖,当然要样样精通!听说,你也假扮过傅展图?”
秋以桐不禁一笑道:“不过是靴子里掂东西,穿了他的衣服,再蒙个面,只露着眉眼而已。那么,你假扮过什么人?”
他眉头微垂,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假扮过……一个女子……”
“真的?”秋以桐笑了出来,“你扮成女子是什么模样,我想看一看,试一试看……”她双手捧过梁岑瑞的脸,端一端相,便要拿粉抹上去。
梁岑瑞一面躲,一面笑,“不许胡闹,朕可是皇上!”
秋以桐更觉得好笑,“你现在知道你是皇上了,晚了……”
梁岑瑞被她逼得退到床边,腿一弯便坐了下去,捉住秋以桐伸过去的双手,假意发怒道:“再敢乱来,朕可真不客气了!”
秋以桐抿嘴一笑,使一招“分花拂柳”,袖上的锦绣光彩飞扬,一晃晃地好似彩蝶绕着他的双臂飞,缓缓地攀援上去。梁岑瑞不慌不忙,双目一直盯着她,手向耳畔漫不经心地一挥,好似有蝴蝶飞到耳边,他伸手赶一赶那样。然后就是这漫不经心地一招,却令秋以桐的一只手臂慢下来,他趁机只手抓了她那只手,同时另一只手就点到她肩上。秋以桐的身体便失了衡,倒到床上,被他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