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进来奉上热茶,递给秋以桐时,顺便回道:“方才端福宫的叶蔻姑娘过来,叫奴婢给良娣传句话,说是傅大人在端福宫。”
秋以桐反问:“就一句‘傅大人在端福宫’?”
“正是呢!”
周潜光笑道:“奇怪了,这话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个什么意思?”那宫女也附和着说,觉得好生奇怪,可是真的就这么一句。
秋以桐端起热茶,吹开上面的浮沫笑道:“你有所不知啊,我与傅展图吵了一架,至今都没有再见面,想来他是要道歉又不好意思。对了,京城寒冷,冬天又隔外的长,郭家一群人从南方而来,都很受不了的,你随我一起为他们把一把脉吧!”
周潜光微顿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太医院里良医甚多,多的是医术高明者,又何必要我去,还是另寻他人吧。”
秋以桐觉得他反应不正常,便支使了那宫女出去,又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使你不想去端福宫,而我却不知道?”
周潜光便想到郭承文,觉得他师姐不知道的事又何只一两件,就如爱慕她的人一样,有的如梁岑瑞那般明里暗里都在说,有的便如郭承文那样,知道没有机会便不言语。可是说到“一心一意的爱”,他谁也比不过。这一件事他自然不会对秋以桐说,便说另一件:“我刚对陈二姑娘说过,珍惜与她有可能的,想来这时她还不愿意见我。”
秋以桐回味一下这话,便问:“她喜欢你的,你难道拒绝了她?”
“算是如此吧。”
秋以桐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追问:“她可是个难得的又聪慧又善解人意,而且十分温柔的姑娘。论容貌,她也是十分可人标致的,你竟不喜欢她?”
“喜欢是喜欢,可是……我应该拒绝的……”
秋以桐揣测着这些话,笑意如船,浮动在秋以桐的心湖之上。她一直都知道她师弟是个多情之人,心肠又十分柔软,永远不懂得拒绝一个自己喜欢的,又爱慕着他的好姑娘。现在懂得拒绝了,那不就意味着……她笑了笑,旋身在书房里踱步,那颗心轻盈得好似已飞回南山了。
周潜光将信写好便离开了,秋以桐则穿戴了去端福宫。那一天已是二月,冰雪本已消融,草尖刺破冰土,世间刚多了一丝绿意,却又下起大雪来,一片素白的世界。
端福宫种着许多桂花树,仍是一片绿色,压着些雪花,仿佛是又开了白花,清新素雅。暖阁之中被碳火烘着,上面又放了香料压炭火味,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寒冷,秋以桐一进去只觉得又暖又香,冷热陡变之下脸便浮上些燥红。
傅展图正在那里讲自己听来的战事,正说到陈广生与匈奴将军对战。郭茜痕穿着淡红色家常袄裙,单膝跪在凳子上,手肘撑在桌面上正听得认真,嘴巴微张,双眉紧皱。陈月婵挽着云髻,只簪了枝珍珠白梅花的银簪子,穿的也是家常衣裙,与郭则鸣远远地坐在窗下的两张椅子上。她亦听得入神,手里捧了杯茶忘了喝。郭承文则与郭茜痕、傅展图共坐在一张桌子上,叶蔻侍立在一旁,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叶蔻见到秋以桐进来,连忙就要行礼,她伸手止住,在郭承文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郭承文向她微笑,她便点了一下头。
傅展图早已瞥见秋以桐进来,又见她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用手支着头作倾听状,便顿住不讲了。陈月婵便道:“傅公子,下面广生是怎么应对的?”
郭则鸣便向她道:“别得了他的意,又卖关子。”
郭茜痕急得拍拍傅展图架在桌面上的手臂,追问:“你接着讲啊!你说什么大个子拿长枪,而那匈奴将军一捶打了下来,怎么样了,怎么样?”
傅展图趁机拿起架子,悠然地靠在椅背上,指一指郭茜痕与陈月婵道:“你担心情郎,你担心兄弟,嘻……那么也不知道他师姐担不担心他啊?”双眉向秋以桐的方向一扬。
秋以桐“哼哼”笑了两声,道:“我自然担心我师弟了,但是我是不会问你,因为我都知道的。”
傅展图“呵呵”笑两声,道:“你会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秋以桐道:“我不能,广明王却可以吧!他每一次给太子的信中都讲了战况,在信中说陈广生与那个匈奴将军对战,陈广生持剑,一共用了两招,一招挡掉那将军的锤,又一招从他后背刺进去,那将军便死了!陈广生一向是不用兵器,只跟他母亲练过剑法,几时学的长枪?”
傅展图连忙双手一摊,笑道:“傻小子聪明啊!”
秋以桐笑道:“你竟然还肯夸他!不过我想呢,这战事还未久,又连连捷报,人们自然一见面肯定会说那些事,那些说书的当然投其所好,你是不是又觉得听说书挺好玩的,在那儿听得方才那一段?”
一语言中,傅展图便咳嗽了两声,翻了个白眼。陈月婵原本随着傅展图讲述,心里跟着被揪来揪去,此时听说只是极简单的情形,便松了一口气。郭承文摇摇头,郭茜痕气得站起身,伸长了手往他头上连着拍打了好几下说:“叫你乱讲,叫你乱讲,吓死个人!”
傅展图抱着头边躲边说:“前方的军情传过来不需要时间的?就在这时间里,傻小子就学会了使长枪,正好另有一战就是我说的那样!”
郭茜痕道:“狡辩!”
陈月婵垂眸一想,长叹道:“这却不全是狡辩,身在战场,刀剑无眼,哎……”别人为陈广生的英勇感到痛快,并且佩服他,而关心他的人,只渴求他的平安。
郭茜痕一想也是,脸上的神情好似开败的花,颓然地坐下道:“可不是……打什么仗啊……”
郭则鸣便道:“好男儿当然应该……”他只刚说了这三个字,就遇见陈月婵那晶亮含泪的眼睛,后面的话便生生断在喉咙里了。
郭承文便打趣道:“好男儿应当怎么样?是不是该去战场上一试身手,报效国家?哎……只是儿女情长的好男儿就英难气断了,一想到自己心爱会挂念自己,这心里会怎么样呢?四弟你说说看?”
郭则鸣低头笑着也不说话,陈月婵红了脸。秋以桐用手托着下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这两个人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想到他们之间最终有了眉目,便笑吟吟的。转眸之间见郭茜痕哭丧着一张脸,从怀里摸出个玉瓶子,拔了塞子倒几颗丸药出来,放一颗在嘴里,一会儿又吐出来。她本没在意,过一会儿见她又吃了一颗吐出来,像是吃葡萄吐皮似的。待她又拿起一颗,秋以桐便指着问:“你吃的这是什么啊?”
郭茜痕拿着道:“试情丹啊!”
秋以桐吓得魂都丢了,抓住她的手腕指着她道:“你……你……你吃试情丹!不必如此吧!陈广生只是去打仗,你怎么……”
郭茜痕“哎哟”一声,淡然地说:“这是之前师傅给我的,也是白心让抛给他的,我一直带在身边。这试情丹啊,一共三层,先是甜,后是酸,最后是苦,不吃到苦味根本不会中毒的!这个药酸甜的两层非常好吃,我等到酸味未完便吐出来,不就好了。”
众人听了,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秋以桐脸色煞白,野蛮地夺过她手里的试情丹与玉瓶子,一看可不是白心让的青玉飞燕瓶!
郭茜痕嘟着嘴,一脸不高兴,还要举手来拿,口中说:“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还我……”
秋以桐伸手将她挡开,将剩的试情丹都装好,塞好了塞子收起来,拿绢子擦擦手,好似沾了砒霜似的。郭茜痕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又要抢,秋以桐一手抓了她的手腕,一手在她头上连拍了许多下,骂道:“你还振振有词……等到酸味未完便吐出来……你想陈广生想傻了吧……知不知道你这叫饮鸠止渴啊!”
郭茜痕挣脱了,也抱着头边躲边说:“一点小事而已,用得着打人吗?你怎么又这么凶巴巴的,不要打了……”
傅展图拍手大笑,趁势也去拍了一下道:“打得好啊,你这个傻丫头!打了长记性!”众人也都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是气又是笑。
郭则鸣与郭承文也都又拍手道:“打得好!小妮子就该多教训!”
秋以桐停下手来,因为方才情绪激动,房里又暖,就觉得热得很,以手当扇朝面庞上扇着。郭承文见状便将自己不分季节拿的扇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扇了两下便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你们继续说话。”将扇子一合,递还给郭承文。
郭承文微笑道:“你若喜欢,便留着吧!”
秋以桐道:“不用。”丢了过去,便走出暖阁。叶蔻连忙赶过去,为她穿上斗篷。傅展图虽没有得到她的道歉,但已同她说过话了,觉得没有必要再置气,便走出去穿戴起来,随她一同去看太子。
众人去送她,郭茜痕等人都怕冷,送到屋门口便罢,唯有郭承文默默无言地跟着他们兄妹到了宫门口。他并不说声告别的话,兄妹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着,不曾注意到后面跟着人,头也不曾回。
郭承文独自立在雪地里,望着身着淡绿然斗篷,清姿若竹的秋以桐。叶蔻走来,撑起一把红伞为他挡雪。他默默无言,想到初次见秋以桐时,他正与人吵架——便是在来京城的途中,在凤尾天香楼中与同往京城的杨家老爷。秋以桐因为发现了那人是杨洪之父,让她娘亲秋玉纹吃了许多苦,直冲了出来,清姿秀态,却被满身的恨意与怒气逼出了一股蛮气。他不满她对老人家下手重,她甩手连他也打,却另有股魔力使他们难缠的妹子服服帖帖的。那时的秋以桐刚刚知道黄七才是“铁面”幕后主使,是杀害她师傅的凶手,感情大起大落,好似一树繁花,乍然花开,乍然风起而花落……
他缓缓展开那把扇子,一面便画着一树桐花,另一面写着:“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船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他将扇子递给她,请她留下它时,还以为至少有可能,某一天她看明白了这扇子,也便会知道有这样一颗心。然而她根本不在意,直接丢还回来……就像那一次,她无意中拿起他的杯子喝了口水,被他指明后连“呸”了好几声,他那时生气,多想自己可以从此不要再多看她一眼……
他没能做到,然而她又何曾在乎过!
锦瑟年华谁与度?肯定不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