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秋以桐与周潜光架着陈广生已来到一里地以外东湖旁的观景亭子里,陈广生在亭子里盘腿坐下,面对着湖水运气调息。师姐弟两个站在一旁说话。
周潜光先问秋以桐:“师姐方才以手臂挡景云那一掌,着实吓了我一跳,怎么又有惊无险,反而让他受了伤?”
秋以桐取出右手袖子里的兰华剑——这是她师傅兰若华亲传于她的。兰若华的兰华剑与梅若虚的梅华宝剑都是从他们的师傅孟宏久那里传来的。梅华宝剑是长剑,锋利无比;兰华剑则是一把比匕首略长一点的短剑,薄而窄,配以雕刻着精美兰花图案的剑鞘。
秋以桐说:“师傅传我这把宝剑,却并没有传剑术,所以之前一直好好收着,也没有带在身上。这一回出来不同于往常,便带上了。我发现这剑与我的小臂差不多长,袖在袖子里也不影响行动。因为袖着这把剑,剑鞘之上有花纹,梁岚璋手指间夹着的青玉飞燕镖刺来时,我便用剑鞘花纹的间隙卡住他手指间飞镖的镖尖,然后这么一转,那飞镖周边的刃就划伤了他。”
周潜光听着都觉得痛快,击一下掌,顺着秋以桐的话说:“青玉飞燕镖上淬着的剧毒,那毒便随着这点小口子,浸进他体内,弄巧成拙!你替这位陈少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这时陈广生已经长吐一口气,站了起来,转过身向秋以桐道:“秋姑娘,上次你帮了我,这回又救了我的性命,真不知日后要如何报答了!”
秋以桐便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忙,撕了梁岚璋的衣服啊!”说着时,双手做一个撕的动作。
周潜光不知道陈广生与他师姐早已相识,以为师姐出手相救,是因为他先冲出来救陈广生。也以为陈广生撕掉梁岚璋的衣服只是打斗中的意外,还心里一喜,觉得凑了巧,却原来是师姐的安排。于是问:“原来师姐与陈少侠早就认识?”
秋以桐便说:“嗯,他是五峰山少主陈广生,那日也去了寒梅山庄拜寿,我们便遇见了。”
周潜光于是向陈广生施礼道:“鄙姓周,名潜光,小字勿用,见过陈少侠!”
陈广生最怕读书人身上的酸腐气,周潜光身上固然有,却又因为他的生活一半在江湖一半于山野,从中升华出一种质朴的味道。再加上陈广生中毒时,周潜光虽然并不知道他与秋以桐认识,也先大声提醒,又及时赶出相救,便认定这是一个不畏权贵,行侠仗义之人,心里感激而敬仰。陈广生因此心里笑了一下,倒觉得周潜光身上这些许酸腐气有趣,很恭敬地回礼道:“小弟还要多谢勿用兄出手相救!”
周潜光连忙说:“陈兄太客气了,既使不是陈兄与师姐相识在先,只说陈兄不畏梁岚璋的王爷身份率性而为,梁岚璋却暗使毒计,小弟也应该倾力相助!”
秋以桐拍掉周潜光时不时向陈广生行揖礼的手说:“别‘陈兄’‘陈兄’的,他小你近两岁,如何经得起?”
周潜光先就“啊”了一声儿。他原本见陈广生身长将近九尺,十分魁伟,微黑方脸上的浓眉大眼间透着耿直,五官之中也显出粗犷,觉得他应该比自己年长。还以为他之前自称“小弟”是谦虚客气,倒没想到他果然是年轻。
“啊”了一声儿后,周潜光又在心底好笑——外貌是常常会使人对年龄迷惑!他初见秋以桐时,他还不足十岁,秋以桐刚满十三岁,他看她只觉得这是位漂亮姐姐;在一起生活了几年,他十五岁时,秋以桐十八岁,他再看她便觉是位美丽少女;到如今,他已近二十岁,秋以桐也已过了二十二岁生辰,他已长大,可是秋以桐还是十八岁时的样子……就仿佛,她用尽的力气,一下子长到了十八岁,这之后便懒了下来,时光也就停在她身上。
有秋以桐的教训不够,周潜光又以外貌猜度陈广生的年纪,也就又犯了错,便道:“原来陈兄弟这样年轻,倒是潜光虚长兄弟几岁。”
秋以桐说:“可不是年轻吗!要不然哪那么容易被那个叫绯樱的女子给骗了!那些女子,能一眼看出男子是怎样的人。只图快乐的,她们便千娇百媚;用情的,她们便情话绵绵……总之,不过是用尽手段,用女子有限的青春,赚更多的钱财而已!”秋以桐说着转头看向陈广生,只见他面朝着暗夜里的湖水,魁伟的背影如山,显得分外落寞。周潜光轻扯她的衣衫,微微摇头使眼色,秋以桐才察觉到自己话说得过了些
看不到陈广生的正面,秋以桐在后面轻声试探着问:“你可还记得,我们的‘一泪之约’?”一泪之约,那日在寒梅山分别时,秋以桐让陈广生答应了她,不为绯樱掉眼泪的。
陈广生愣了一下,大约是觉得可笑可悲,要回头说些什么,转到一半时停住了,仿佛明白什么似的,用沉沉的声音问:“秋姑娘难道是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
“早知道绯樱是这样的为人,早知道我会受今日之辱?”陈广生说话时虽然克制,可还是给人听出话语中的怒气。
秋以桐一听这话,也便怒上心头,冷哼一声说:“没错,我早知道的!我早清楚绯樱对你心是怎样的,早知道你会受今日之辱。方才在青园,我也是看够了笑话才跳下来的!”
周潜光连忙劝着说:“师姐说的是气话,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我怎么不可能知道这些!师弟好差的记性,我生在风月之场,一个小妓女的心我还猜不到!”
这一语提醒了周潜光,也惊诧了陈广生。前者心底像是敲响了一口钟,“嗡”声无绝,带着一种惊痛与失落;后者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该因为生气错怪他人,连忙说:“秋姑娘,是在下一时糊涂了,不必说这种气话!”陈广生有两个姐姐,因为是姐弟,长幼之上就该敬;又因为男女之别,大男大之于小女子,既要让一些更要爱护。因此陈广生面对世间女子,第一便是敬重,又因为秋以桐先帮又救自己,对于她,便在敬重之上多加了几分谦让与爱护。
秋以桐黯然道:“这却并不是气话,我的确生在风月场中……”
陈广生一时无语,听不出秋以桐这话是虚言还是假语,一面想说“秋姑娘冰清玉洁哪里会是那等人物”,一面又想说“风尘场中必有性情中人”……终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转回头来说自己。“哎……我实在不敢相信,绯樱竟真是这样的人!”言语之间透着极力克制的情感,“往日种种分明就在眼前,我当时看到春丽院,还以为那是一间酒楼,一头撞进去……”想到当时的窘态,陈广生羞愤得说不出话来。
秋以桐便替他说下去,“一头撞进去,燕燕莺莺的使人一时间傻了眼,脂粉、酒香、花香、果香混杂在一起,薰得人头一晕,顿时叫人不知所措。刚意识到自己来错了地方,慌得要出去,却有妖娆女子穿着艳色衣服如菟丝花一般攀附上来,眉梢嘴角都是风情,手帕一挥,便又叫人乱了阵角。被那些娇弱女子缠着,甩不脱,说不过,又不能动武,再刚正的侠骨也无用武之地。正在这时,一个浅笑着的女子帮你解了围,请你进一个幽静的房间……”
随着秋以桐的话语,陈广生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他的父亲,五峰山主人说陈广生年纪已大了,应该出去闯荡一番。因此,来到闻名遐迩的风尾城,误入春丽院。正被一群女子缠得无法,一个清丽的女声说:“瞧瞧你们,别缠着人家不放!跟我来!”随着这声音一双素手伸来,牢牢地拉住陈广生的手。陈广生一惊,抬头便看到绯樱那张俏丽的脸。那双秋波脉脉含情,嘴角隐着缠绵的浅笑,头轻轻摇着,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
“走!”她望着他,含着笑说了一声儿,他便着了魔似的跟着走了。他由她拉着走上楼去,在楼道间转来转去,终于来到一个安静的房间让他坐下。女子将门遮上,“呼”的一声儿,“砰”的一下轻响,陈广生莫名地手一抖。绯樱“格格”地落下一串清脆的笑,说:“你这么一个大男人,门响了一声儿就吓得这样!”
陈广生抬一下头,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心里“突突”狂跳起来,连忙低下头去说:“姑娘……姑娘实在是误会了……”
绯樱便敛起笑容,缓缓坐下,为陈广生倒了一杯水说:“我知道,你与那些男人是不一样的,我叫你过来是看你被他们缠得无法。先喝杯水,定一下神吧!”
听到这话,陈广生纠缠的神经略微松弛下来,却又不知该飘向何处。方才被那些女子纠缠,他早就喉头发干,端起水喝时,瞥了一眼绯樱。只见她肤色雪白,杏眼修眉,端鼻秀口着实好看,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心里一紧,差点又被水呛到。
绯樱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腮望着陈广生道:“公子是哪里人?怎么会误进了这里?”
陈广生便道:“在下从河北五峰山而来,初入贵地,实在是不熟悉,因此……”
“哦!五峰山?五峰山尽是铁拳陈家的,看公子模样又似是习武之人,莫非也是陈氏铁拳弟子?”
陈广生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知道这些,不禁反问:“姑娘竟知道陈氏铁拳?”
绯樱便笑一下道:“且不说陈氏铁拳闻名天下,单单只是小女对浩荡江湖的向往,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她说着时,脸上带着向往的浅笑——因为这个浅笑陈广生便对他生出好感与好奇,觉得她与众不同。
他当时,还不曾意识到,人生初见,情愫萌发就隐在这一点好感与一丝好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