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城的空气中永远都有一种特别的香味。那是由药材、香料、脂粉、美酒等混和而成,轻扬优雅、暧昧婉转,既呼之不来,亦挥之不去。不过,这中间始终没有秋以桐一直追寻的香味,她早已失望成自然。已赶了半日的路,又饿又乏,前面十字路口就有个名为“天香楼”的大酒楼,秋以桐准备过去歇歇再上路。
刚走近天香楼便听到一阵喧闹声,有人聚过去,亦有人从里面跑出来,围在那里指着楼上窃窃私语。秋以桐刚一仰头看去,便见一个身着深蓝布衣的汉子被人一掌打得冲破雕花木栏,直跌下楼来,顿时尘土飞扬,木片乱飞。秋以桐的马十分驯良,略微弹了两下腿,躲过飞溅来的木片,倒也没受惊。
蓝布衣汉子受了重击,又从高处坠落,居然手撑地只一用力,便轻轻松松就站了起来。秋以桐不禁盯着那人看,原来只是个少年,年纪还轻得很,不过身材高大魁梧显得年龄大些。
这布衣少年一站起来便指着楼上骂:“我管你是不是王爷!绯樱与我相好,你有几个臭钱,强占了她也没用!你买得了她的人,买不了她的心!”这叫骂的声音也还十分洪亮,想来那一掌一跌,并没有使他受伤,功夫应该也是不错的。
人群开始议论,说这绯樱是春丽院的头牌红妓,这少年是五峰山少主陈广生。他原本与绯樱相好,可是皇上第五子景云王梁岚璋来到凤尾城,第一次逛花楼便看上了绯樱,用千两黄金将绯樱包了。陈广生当然气不过,竟然不顾对方王爷的身份,寻过来理论,三言两语不和,便打了起来。
秋以桐本来见这里如此吵闹,肯定是容不得她休息了,便一扯缰绳准备走。这会儿又听到“春丽院”三字,不禁停了下来,在马上暗想:如今春丽院的头牌叫绯樱么?是啊,整整九年过去了,头牌必定一直在变化,然而靠美色、媚术、虚情假意赚取男人钱财的手段,却是一成不变的。秋以桐不禁在心里冷笑,回望那个名为陈广生的深蓝布衣少年。只见他近九尺的魁梧身材,浓眉大眼,方脸阔嘴,一身莽撞的英气——多不可一世的年纪啊!
五峰山,天下新崛起的五大派之一,以凶猛的铁拳雄踞江湖。可是他们的少主却为一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还与天子的五皇子大打出手。秋以桐不禁对他心生怜悯:将来你发现情人负心,不仅心里痛苦,还要承受父亲的鞭笞与朝廷的责难,你可要如何以对?少年的痴情,往往眼里迷雾一层,分不清虚情与假意,只一味掏心窝子,看得那样重。
楼上的景云王梁岚璋听到叫骂,手拿酒壶,晃到残破的栏杆前。灌了一口酒,含着酒露出一个醉态的笑,锦袍半褪,中衣的腰带也被解下,一身散漫。脸色玉白,此时饮了酒,透着红晕,很是女相。细长的眉与眼也透着丝秀气,鼻梁细而高,殷红唇上沾的酒,仿佛永远都不会干……
看到他这个样子,秋以桐就生出一种近似愤怒的反感,一夹马肚子便要走。可是又偏偏的,那梁岚璋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地时仿佛没站稳,摇晃晃地一个旋身,就这一系列动作间,他锦袍上的香味被风带过来——
秋以桐捕捉到了那股香味,如同发现猎物一般,闪电一般转头盯住他——难道,难道就是他!
秋以桐永远都不会忘记,九年前,刚满十三岁的她从春丽院逃到凤尾城南郊,在漫天大雪中艰难前行。几乎觉得自己要被冻僵时,一辆迎面而来的华盖马车在她身边停住,那个锦衣少年走下车,为她披上一件锦袍。锦袍上有一股香味,不同于秋以桐早已熟悉的脂粉香、花香、或酒肉香,它高贵温暖、庄严肃穆……
九年来,她追寻着这种香味而不得,却在这完全想不到的时候,从这个浪荡王爷身上闻到了!昌德帝的五皇子,景云王梁岚璋,会是他吗?她痴痴地下了马,直盯着梁岚璋,仿佛想从他身上,看透时光,看到九年前的他……
梁岚璋晃悠到陈广生面前,皱着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说:“看在你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其实年纪还小的份上,本王就不计较你打扰之罪。本王不敢说青楼之中没有情种,但绯樱绝对不是!你与其在这里浪费拳脚,倒不如想想怎么对付你老子……”然后便站直了八尺高的长身,斜着眼睛向北面街口看去,“黑色劲装,头系绣有五峰山纹样的抹额,这是你们五峰山的打扮吧!来抓你了,有十个人……想被他们拿住吗?——那还不快跑!”
陈广生本来也在看,正在心惊:怎么又找来了!听到梁岚璋提醒自己快跑,倒还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边指着梁岚璋说:“绯樱是我的!”一边退着,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出去。
五峰山的人,转眼间便到眼前,领头人迅速将人分成三队,指挥着要将陈广生包抄。三队黑色劲装男子,转瞬便如黑烟消失,围观人群不由得笑一阵叹一阵,渐渐散去。
秋以桐没有动,双目愣愣地盯着梁岚璋。梁岚璋发觉了这灼灼的目光,转头便看到背着一个卷轴,牵着匹黑毛油亮的骏马,身着素布交领长衫,淡粉绫束腰,外披淡紫色直领重绢褙子披风的秋以桐。寻常女子哪会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更何况他是个王爷,那些女孩子在他面前不是跪着,就是含胸低眉,一派温顺,眼前这一个,的确与众不同!他想,这凤尾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刚来就遇见这么多趣事!
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个身姿挺拔如春日小树一般的女子,带着三分笑意,三分醉态以及六分疑惑走了过去,笑了笑说:“为什么一直盯着本王看?瞧瞧你,一派天真,应该没多大吧?桃花一样的脸庞,樱桃一样的红唇,眉眼之间又带着些英气,倒别具风味……是哪家姑娘?倒也可以给本王做个侍妾……”
秋以桐已经看清楚了,梁岚璋绝对不是当初的锦衣少年!九年前的锦衣少年不知为何蒙着脸,秋以桐只看到他的眉眼。那对眉眼,秋以桐永远也不会忘——双眉英挺不失温柔,眼睛明亮,既含情脉脉,又似有暗流涌动,流露出不知从何外而来的忧伤与悲悯。
当然,已经九年了,锦衣少年的样子会变,但偏近于圆形的深邃眼睛,怎么也不可能变成梁岚璋这样偏于细长的单凤眼。
秋以桐身子微微后仰,躲过梁岚璋虚抚过来的手问:“请问王爷的锦衣上,薰的是什么香?”
梁岚璋一皱眉,惊奇地笑笑,抬起手臂闻一下说:“这个……大约是明息香……”
原来是这个名字……秋以桐在心底一笑,为更接近锦衣少年一步,也为梁岚璋这样的浪荡王爷不是锦衣少年。“多谢王爷!”她笑着轻声说,随即转身上马,绝尘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梁岚璋。
秋以桐的目的地,可不是凤尾城的这个十字路口,而是城西的寒梅山。
寒梅山原本叫西山,名字更改只因山上有个寒梅山庄,也便是寒梅剑派。寒梅剑派也是当今天下新崛起的五大派之首。
寒梅剑派掌门名为梅若虚,是秋以桐的师傅兰若华的同门师兄,而今天是他的五十大寿。
梅若虚与兰若华这对师兄妹,虽不至于交恶,但并不要好,关系一直是淡淡的。这种关系也是由二人的心性决定的——兰若华性子恬淡,比之于功夫更爱医术,练武也只为强身健体;梅若虚练武就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
两人的师傅孟宏久离世后,他们师兄妹便分道扬镳。梅若虚凭借锋利的梅华宝剑,迅速在武林林中取得一席之地。三十年过去了,梅若虚一手创立的寒梅剑派雄霸一方,而兰若华在丈夫去世后,除了给人诊病,就是念经。两人仍旧不和,但都顾及同门之谊,亦为了先师的在天之灵,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梅若虚想借寿宴之名,向武林展示寒梅剑派的实力,遍请武林豪杰。面子上,当然不能不请自己的同门师妹。既然武林皆知,兰若华又接到了请柬,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便写了幅字叫人送去,当作寿礼。秋以桐因此带了这幅字,途经凤尾城往寒梅山去。
在一个小铺子里喝了一杯茶,秋以桐便又马不停蹄直奔到寒梅山下。有寒梅派的红衣弟子过来替秋以桐将马牵到临时搭的马棚里,交与专门的人照料。秋以桐一看,山脚之下,早已有许多的马匹车辆,人喧马嘶,看这阵势,寒梅山庄是下足了功夫。
寒梅剑派的红衣弟子上前抱拳向秋以桐道:“敢问姑娘师承何派?”
秋以桐还礼道:“家师兰华仙子,遣小女来为师伯贺寿。”兰若华虽然不问江湖事,但江湖人因为孟宏久生前曾当过天下闻名的“信义王”的家臣,梅若虚又闻名江湖,所以也都知道她。又因为她的医术有几分精妙,便有了“兰华仙子”的美称。
那红衣弟子听了,连忙道:“原来是师姐!小弟入门未久,所以不认得师姐,师姐勿怪!”秋以桐在心里冷笑,她一年也未必来一次,梅若虚也不认得她,何况是他!那弟子又道:“师姐一路辛苦,山路陡峭,何不在茶棚里喝一杯茶,略歇一歇脚,再行上山。”
“也好。”秋以桐点点头,往茶棚里坐了,便又有红衣弟子奉上茶来。
一盏茶功夫,便又有一队人马赶来。在山脚下停住,纷纷翻身下马,同样被红衣弟子请到茶棚里来。秋以桐定睛一看,五个汉子,簇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人过来,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为争妓女绯樱与梁岚璋大打出手的陈广生。
看来,他终究是被五峰山的人拿住了,“押”到这里代表五峰山给梅若虚贺寿。秋以桐见他一脸不耐烦,还要跟接待的红衣弟子客套,便在心里暗暗苦笑:少年人,世事哪里会尽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