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一半骨灰送回家乡是八月。
八月山里的槐花开放了,一树树地开,一树树地香,迎接将军。将军的骨灰盒由长子捧着,上面盖着党旗。将军的夫人和子女们送将军魂归故里。
将军的葬礼很隆重。官方和民间同时进行。官方的,治丧委员会除了北京的以外,加上了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镇里的有关领导,部队派来了庞大的军乐队。为了车队好进好停,专门修了路和停车场。车队按顺序开进停车场停着,大车小车停了一场子。民间的,是程家垸人们组织的,组织了锣鼓唢呐队。官方的,光抬花圈的人就有一里路长。进村的时候,官方的音乐是《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军乐队管乐齐奏,群山震动,气势非凡。民间的用的锣鼓班子,打的是传统曲牌《江河水》。
程家垸的乡亲们按照山里“老”人的规矩,家家户户在大门口设供桌,迎接将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的人“老”了,落叶归根,乡亲们就在设供桌,祭礼亡魂,迎接亡魂归来。凤儿的儿子对凤儿说,娘,我家不办吧。凤儿问,为什么不办?凤儿的儿女说,他那次回来家家户户都带了礼物,就是我家没带。一礼来一礼去。凤儿说,怎能不办呢?他是程家垸的人。乡亲们都办了,我家没有不办的理。凤儿的儿女最听娘的话,凤儿家就同程家垸的乡亲一样,在大门口为将军设了供桌。凤儿办了三个碗放在供桌上。一碗鱼,一碗猪肉,一碗羊肉。盛了一碗饭,抽一又筷子摆着;筷子边,摆一个酒盅,酒盅里倒满了酒。桌上放一个香炉,点三支寿香敬着。一挂爆竹拆开准备着,只等将军的骨灰过来就放。这是山里送老人上山的规矩。几千年都是这样。
军乐吹奏着,民乐吹打着。军乐在前面吹奏,民乐在后面吹打。军乐《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浑,民乐《江河水》悲怆。将军的儿子捧着将军的骨灰盒从垸中过来了,凤儿点响爆竹。
军乐队奏,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民乐队锁呐齐吹,大号向天呜呜地吹,传统曲牌没有词,音乐里只有江水河水在山里朝前流。爆竹的烟雾里,郑秀云与凤儿泪眼相对。凤儿对郑秀云说,回来了?郑秀云答,回来了。郑秀云对儿子说,孩子,这就是你的大娘。儿子望着白发苍苍的凤儿。郑秀云说,孩子,给你大娘磕个头。说,有劳大娘。将军的儿子捧着将军的骨灰盒对着凤儿,跪下了。儿子说,有劳大娘!凤儿泪流出来了。凤儿抹着泪对郑秀云说,秀云,别这样。郑秀云说,孩子,要她答应,不答应,你就莫起来。将军的儿子跪在地上叫,大娘!郑秀云让叫儿子叫凤儿大娘,这大娘不是普通大娘,意味深长。
一声大娘,凤儿的泪就流了出来。凤儿的喉咙管硬了,对将军的长子说,伢儿,起来,起来……
凤儿对儿女们说,孩子们跪下,接你们的叔叔。凤儿的儿子带着孝,跪在地上迎接将军的骨灰从门前过。从门前过后,他们才起来。
将军下葬了。事先部队派工兵来掘了坑。按照将军生前的愿望,那坑掘得很深。将军生前说,不占土地。那坑就深得与众不同,一丈八尺。将军的骨灰下葬了,将军生前说,不堆坟,不造墓。但这做不到。将军出生入死,哪能不堆坟不造墓碑呢?不堆坟不造墓怎么供后人祭奠瞻仰?就堆了坟造了墓碑。将军的一半骨灰就葬在程姓的祖坟山上,旁边是他父母的坟。程姓的祖坟山,解放时寸草不生,现在松树都长起来了。一山的绿,一山的风,绿和风化作了阵阵松涛。将军的儿子按官方和民间的规矩给将军行了双重的孝。
葬礼结束后,儿子扶着郑秀云要上车。郑秀云对儿子说,孩子,让他们先走吧。你在车里等着我,我回垸同你大娘说几句话。送葬的人就都走了。将军的儿子就在停车场,等母亲。郑秀云来到凤儿家的后山。山里的规矩,新寡的人是不能进屋的。郑秀云站在后山对垸中一个老人说,麻烦你喊一声凤儿,叫她到山上来,我有话同她说。垸中那个老人就去了凤儿家传了信。凤儿就到后山来了。凤儿比秀云大。郑秀云喊了一声,凤儿姐。凤儿叫了一声,郑老师!郑秀云说,凤儿姐,我父亲对不起你!凤儿说,不要说了。他都死了几十年了。郑秀云说,凤儿姐,我给跪下,请你饶恕我父亲。凤儿说,郑老师,你不要这样做。你这样做我心里更不好受。郑秀云说,凤儿姐,郑家无后啊!都死了,剩一个我。我也老了。这就要走了。远离家乡。你看这满山的坟,各有后人,清明都有人祭祀,我的父母成了孤魂野鬼。念我们姐妹一场,我有一个托付,你能答应我吗?凤儿说,郑老师,你说。郑秀云说,凤儿,你不能叫我。你这样叫我,我心里不好受。凤儿说,秀云,你是我的老师啊!我不能忘记你教我识字。几十年过去了,我还保留着当年的识课本,课本上是你给我写的名字。我现在还能写下自己的名字。郑老师,我写给你看。郑秀云流下了眼泪。郑秀云说,凤儿姐,今天我不是要你写你的名字,让我看的呀。凤儿说,郑老师,有什么话,你说。郑秀云说,你不要叫我郑老师我就说。凤儿说,我不叫你郑老师。叫你秀云。秀云,你说吧!郑秀云说,我这要就走了。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你代我清明节的时候,到我父母的坟上祭祀一下他们行吧?凤儿说,秀云,我不能祭祀你的父亲。郑秀云流着眼泪说,对不起,我不该伤你的心。凤儿说,我不能去,但是我的儿子可以去。我让我的儿子去行吗?郑秀云流着眼泪说,凤儿姐,我谢谢你!郑秀云说,凤儿姐,你有什么要求?凤儿笑了,说,秀云,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对活人没有什么要求,能以死人提要求吗?郑秀云说,我想过,这事做起来很难。凤儿说,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烧些纸钱吗?郑秀云问,你对你儿子怎么说得出口?凤儿说,怎么说不出口?人能没有老师吗?给娘老师的父母祭祀啊!秀云,你放心走吧!我答应了,就算得。郑秀云捏着凤儿的手,哭着说,凤儿姐,我一生没有求过人。这是我第一次求人。凤儿替郑秀云擦泪,说,傻妹妹,人一场,哪有不求人的时候?我答应你了。姐妹俩就抱头痛哭了一场。
郑秀云就回到停车场,要坐车走。凤儿送郑秀云。坐在车上的郑秀云拉着凤儿的手不松。凤儿说,走吧。郑秀云对儿子说,孩子,再叫一声大娘。儿子叫,大娘!凤儿说,孩子,好生待持你的娘!你的娘一生苦啊!郑秀云拉着凤儿的手不放。凤儿说,他们都走了。你也该走了。郑秀云哭成了泪人。凤儿拍着郑秀云的手,说,我给你唱个歌儿听。凤儿就唱,睡到夜更深,门口在过兵,又不要茶水,又不喊百姓,伢儿不要怕,这是红四军,姑娘快起来,门口点盏灯,照在大路上,同志们好行军!郑秀云说,凤儿姐,不要唱了。凤儿含着泪笑了,说,秀云,我不唱,你走吧!郑秀云松了手,说,凤儿姐,我们姐妹见面一次不容易。再见了。
送葬的人都走了。天静了,地静了。凤儿坐在石头上静了一会儿。静了一会后,凤儿一个人来到将军的坟前。山里的太阳照在天上,风把垸中的槐花的香送到了山上。槐花的香与松树的香和柏树的香混在一起。凤儿呆呆地看着将军的坟。将军的坟上的黄土,是新的。崭新的黄土堆成一个包儿。凤儿晕晕的。凤儿说,牛儿,我来看下你…… 凤儿泪流满面,扯衣襟擦,还是止不住。凤儿说,牛儿,我陪你一会儿……
天高地厚,山青河白,太阳静静的,只有风。凤儿流着泪唱了起来。凤儿唱,姐儿门前一棵槐嘞,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嘞,我望槐花几时开,娘嘞,不好说得是望郎来……憨子和女儿找来了,站在凤儿的背后。憨子嘿嘿笑,说,凤儿,你在这里?凤儿说,憨子,你来了?憨子说,我来了。凤儿问,憨子,我傻吗?憨子不做声。凤儿说,唉,憨子,你不晓得,人活一生,有些事忘记得了,有些事忘记不了。
松涛一阵阵,满山的森林里,布谷鸟一声声地叫,谷,谷。
山里的季节迟,林子里的那些布谷鸟仍在叫。春天的时候,叫的是四声,快快布谷。夏天的时候,它们的叫哑了,是两声,布谷。秋天来到了,它们叫不出来,还是叫,叫一声,谷!谷!谷!
风送槐花一阵阵地香。
2006年11月23日于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