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门前的槐花树,拦腰斩断了。
憨子彼时脸就吓白了。隔夜郑家寨枪声不断,火光冲天,憨子吓得不敢出来看。憨子就觉得出事了。那时候杀过来杀过去的事多,憨子同山里人一样,夜里不敢出屋。天亮以后,若是平静了,才敢将门打开。憨子看见门前栽的那棵槐花树,被人拦腰斩断了,心里就慌得说不出话来。憨子在门外拿着槐树的枝,手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颤抖。憨子吓着了,嘿嘿地笑,那笑间断着,颤抖着,像一只刚开口学打鸣的公鸡。凤儿与憨子过日子长了,晓得憨子的这毛病。凤儿在屋里喊,憨子,你怎么了?憨子嘿嘿地笑,说,凤儿,凤儿,大事不好了!我家门前的槐树昨夜被人用刀砍了!凤儿正在屋里穿孩子的衣裳,没听清楚憨子的话。凤儿问,憨子,你说什么?憨子就拿着被砍断的槐花树的枝进了茅屋。
大别山里槐花树是一种生命的象征。山里的人家男婚女嫁后,生育了,门前都栽着树,生儿栽松树,生女栽槐树,松为阳,槐为阴,荫着大门,也荫着日子。哪家有儿,哪家有女,看门前的树就清楚。门前的树不像山上的树。山上的树可以随人砍,门前的树就不能随人砍的。日子里的大别山,有三种生命的禁忌,是人就必须遵守。一是不能掀灶头打锅,灶和锅是一年四季,一代代的人,一日三餐活着煮吃烧喝的,是烟火相传的象征,掀人家的灶头打人家的锅就是断人家的烟火,若这样做,人家会同你拼命。二是不能掀人家的堂屋的桌子,人家堂屋的桌子是过日子镇家的大印,桌子是放着不动的,镇着,家里就平安。你要是掀了人家堂屋的桌子,人家也要同你把命不要。三是不能砍人家门前栽的树,砍人家门前栽的树,就是断人家的子孙,人家也不会答应的,与你来个你死我活。凤儿同憨子生了儿,也生了女,生了女儿,按照山里的风俗就在大门前栽一棵槐花树,这棵槐花树是女儿的命根子。
憨子拿着槐花树枝回屋对凤儿说,凤儿,你看,我家的槐花树昨天夜里被人砍断了。凤儿一哭。憨子问,你哭什么?凤儿说,肯定是牛儿做的事。牛儿没死。憨子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凤儿说,不是他还有谁?我要是死了就好。我要是死了,他就不会斩门前的槐花树。憨子就吓得颤,吓得嘿嘿地笑,说,我说他死不了,你说他死了。凤儿,我么儿了?凤儿说,你哭什么?憨子哆嗦起来。凤儿生气了,指着憨子问,憨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憨子说,牛儿没死。凤儿说,你不是也没死吗?憨子就说不成句子,嘴唇一个劲地动,说,凤,凤儿。凤儿把女儿穿好了,放在椅子上。凤儿气头上,用了劲,女儿小,吓哭了。凤儿对女儿说,冤家,你哭什么?有娘哩!听娘的话,给娘坐好!
凤儿就出门看槐花树。一人多高的槐花树被大刀拦腰斩断了,树梢断在地上。凤儿气得颤,说,这个剁头的。憨子说,算了。他有气让他出。凤儿说,这不行。我要去找他。憨子像尾巴跟着凤儿,说,你到哪里去找他?凤儿说,他不回来了吗?回来了我就能找到他。凤儿问憨子,憨子,昨天夜晚,哪里有枪响?憨子说,我睡着了。凤儿说,你又喂奶,又不误渴困。你没听见?憨子说,我白天做累了,倒在床上就睡死了。凤儿就笑,说,憨子,你怕,不敢说是吧?憨子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时候有女人提着篮子上山扯猪菜,路过凤儿家的草棚。女人脸上很神秘。女人对凤儿说,凤儿,你过来。凤儿问,出了什么事?女人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凤儿就过去了。女人筒着凤儿的耳朵说,你晓得不?红军昨天夜里破了郑家寨,郑维新死了。凤儿问,死了?女人说,烧死的。郑家起了天火。烧光了,郑维新死在天光里。凤儿说,我说呀,我家门前的槐花树为什么被人砍了?原来郑维新死了,郑家寨破了。凤儿问那女人,队伍哩?女人说,听人说在郑家寨。凤儿问,没走?那女人说,在郑家寨扎着哩。凤儿问,真的?那女人说,垸子里贴着告示哩。凤儿说,那就好。
那女人提着篮子上山扯猪菜去了。凤儿望着郑家寨的方向。跟在凤儿身后的憨子嘿嘿笑,对凤儿说,你去吧。你是他的,我还给他。凤儿说,憨子呀憨子,你见人一脸笑,见狗作三个揖,人家说你是憨子,别人不清楚我清楚,其实你一点也不憨。怎么这时候就憨了呢?你认为我去找他,就跟他吗?你把我还给他?我是东西吗?我跟你七年生儿育女,不是说还就能还的。你见过河里的水倒流吗?我找他是算账。他凭什么斩我家门口的槐花树?我是欠他的?还是该他的?憨子拦不住,只有随她。
凤儿从柜子里翻出那件染血的热褂。那件染红的热褂凤儿一直留着,跟着凤儿。凤儿用包袱裹了一手提着,一手拿着斩断的槐花树的梢,来到了郑家寨的小河边。宣传队长带着宣传队在小河边的沙滩上排戏。戏是郑秀云现编的,戏名叫做《火烧郑家寨》。郑秀云在戏里演送饭送水的支前女人。因为是排练,郑秀云穿的是军装。郑秀云和一群宣传队的一群女战士,手提篮子,边跳十字舞边唱:小小红安,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凤儿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拿着槐树枝,来到小河边,看到穿军装唱歌跳舞的女战士中的郑秀云,就不走。郑秀云看到了凤儿,装着不认识。凤儿喊,郑老师!队中的郑秀云站住了。宣传队长问郑秀云,她是谁?郑秀云说,我教过她,她是我平民夜校的学生。郑秀云就出来了。凤儿和郑秀云背过众人,站在那里望河水。河水流,平静地朝前流,不起浪花儿。两个女人默默无言,就那样地望着河水。郑秀云说,凤儿,对不起!凤儿眼睛红了。凤儿说,烧了吗?郑秀云眼睛红了,说,烧了。凤儿说,死了吗?郑秀云含着泪水说,死了。凤儿抽泣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郑秀云哭了。
河水静静地流。两个女人望着河水,望着青山,泪流满面。郑秀云擦干眼泪,对凤儿说,凤儿,我不能哭。凤儿说,我也不哭。凤儿问,你知道牛儿吗?郑秀云说,我知道牛儿。凤儿问,他不是在队伍里吗?郑秀云说,只有你知道他还叫牛儿。他现在不叫牛儿。他现在是三营长。你找他有什么事?凤儿说,那个剁头的,昨天夜里把我家门前的槐花树砍了。我找他。郑秀云说,凤儿,听我一句话,不要找他了。凤儿说,郑老师,这是什么事?我不找他心里堵得慌,这口气吞不下。
凤儿就朝寨子里走。
部队在郑家寨休整。凤儿要从寨门进去。哨兵拦着不要凤儿进。哨兵问,你找谁?凤儿说,我找牛儿。哨兵说,我们队伍里没有叫牛儿的。凤儿说,他小名叫牛儿,进了部队肯定改了名字。哨兵还是不放。凤儿拿出她当妇救会时发的袖章儿戴在胳脯上,说,七年前我是妇救会的。牛儿是我的前夫,我找他有事,你放我进去,我认得他。哨兵就去请示团长。团长正在办公。哨兵进门举手敬礼,说,报告团长,有人要进来找人。团长问,是男人还是女的?哨兵说,是女的。团长说,让她进来吧。哨兵就让凤儿进去了。
部队就驻在郑家土豪的楼子里厢屋里。郑家主宅烧掉了,厢屋还在。凤儿进去后就喊,我找牛儿。牛儿在哪里?团长出来了,问,你找谁?凤儿说,我找牛儿。团长笑了,说,谁是牛儿?凤儿说,他肯定在队伍里。我带来了一件东西,你叫你带的兵出来认,是牛儿就会认得。团长就让所有的人来认。出来的人都说不认得。牛儿蒙着被子睡在床上,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只有他没出来,团长就知道是他。团长上楼掀了将军的被子,说,三营长外面有人找你。牛儿说,我不见。团长问,为什么不见?牛儿说,我不想见。团长说,见见吧。我给你安排一下。团长就叫人把凤儿带到楼上,叫人都出去了,留下牛儿和凤儿。
凤儿提着包袱,拿着槐花树的梢,上了楼。楼是木楼,人踩上去,悠悠地颤。凤儿上去后,坐在椅子上。牛儿蒙着头睡在床上。凤儿说,怎么样?我对不住你吗?团长在楼下喊,三营长,你起来!牛儿没有办法翻身起来,坐在床上,说,你来做什么?凤儿说,我来给你还东西。牛儿说,我不要。凤儿说,是你的,我给你保存了七年,你收回去。牛儿说,我不收。凤儿说,你要我给你保存到死吗?牛儿说,我没死。凤儿说,你是没死,但是他死了。牛儿问,谁说他死了?凤儿说,人说他死了。我开始不相信。我去找过他的。人说他的头被人割了,用桐油炸了,挂在大树上,后来观音菩萨看不过眼,派鹰叼着飞到了清风山。我到清观山去找,清风观道人将那棵人头放在天台上,等着人去收。清风道人说,世上有男人就有女人,有女人就有男人,是人就会有亲人挂念,他说他等了很多日子,他不信没人上来收。我去了,收了那颗人头。清风道人给那颗人头念了经,招了魂。我问是不是你的?清风道人说,他不敢肯定。清风道人说,这个世上不是人生就是人死。他只管人,不管是谁。我有什么办法?我下山的时候,还是问清风道人是不是你。他说,你接着去找吧。我问他,到哪里去找。他叫我到枪炮响的地方去找。他说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活着。我知道清风道是男人,你也是男人。你们男人只管做自己的,不想女人的事。你叫我到哪里去找?枪炮响的地方是找人的地方吗?我找累了。我找怕了。我活着,我脱了一场女人生,我死不了,只想过几天女人的日子。让我安静行吗?牛儿问,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死了,你为什么没死?凤儿说,因为他死了所以我才不死。牛儿说,你应该死。凤儿说,我死了哪来的棺材葬他的父母?牛儿流泪了,说,我没死呀!我说过这件热褂我回来还要穿。凤儿说,我不是给你保存着吗?你拿去穿。牛儿说,我还要它有什么用?凤儿说,我留着还有什么用?牛儿说,你不要折磨我!凤儿说,是我折磨你吗?那是谁折磨我?牛儿说,是我折磨你吗?凤儿流着泪说,我不知道谁折磨谁。
两个人都哭。凤儿说,我不想哭了。你要不要?你不要就用棺材埋了它,尽我最后的孝。牛儿问,埋在那里?凤儿说,埋在哪里?埋在程姓的祖坟山上,与两个大人在一起。牛儿说,不要埋了,你给我吧。凤儿将热褂丢给牛儿。牛儿接住住了,抱着流泪。凤儿说,牛儿,我把我欠你的还给你,我俩两清了,此生谁也不欠谁的了。牛儿流着泪说,凤儿,你饶了我吧!
凤儿说,我说累了,给我喝口水。牛儿倒水给凤儿喝。凤儿喝着水,喘着气,将气喘顺了。凤儿说,我问你,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回了程家垸?牛儿不做声。凤儿问,我家门前的槐花树,是不是你斩的?牛儿不做声。凤儿说,你是个好汉你就承认。牛儿说,是我斩的。凤儿说,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斩我家门前的槐花树?你知道不知道我家门前的槐花树是为我女儿栽的?我这一生脱女人生,苦了,累了。我的女儿三岁了,我指望她长大了找一个好婆家。你不知道山里的风俗吗?你斩断了,你得给我再栽一棵。牛儿痛苦地抱着头。凤儿说,你栽不栽?你不栽,我找你们的领导。
凤儿就出门把团长找来了。凤儿对团长说,你们是不是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团长说,对。凤儿说,他把我家门前的槐花树斩了,我要他再栽一棵,你说应该不应该。团长问凤儿,他为什么要斩你家的槐花树?凤儿指着牛儿说,你问他。团长问,他是你什么人?凤儿说,七年前我清楚,现在我不清楚。团长问牛儿,她是你什么人?牛儿抱着头说,团长,你不要问好不好?旁边的一个老兵把团长拉出去,将情况说了。团长记起来了,来人是三营长的前妻。团长红着眼睛回了屋。团长说,三营长,我命令你回去,给她家再栽一棵!牛儿说,团长,我请求你,让战士去给她家栽一棵行不行?团长对凤儿说,老乡,就让三营长的战士给你再栽一棵吧。凤儿说,不行,谁斩的谁去栽。团长对牛儿说,听见没有?快去!牛儿没有办法,只好回到程家垸到凤儿的家门去栽槐花树。
憨子见凤儿回了,牛儿来了,嘿嘿地笑。凤儿说,憨子,你笑什么?赶快去办一棵槐花树。憨子说,到哪里去找槐花树?凤儿说,山上没有吗?山上多的是。憨子嘿嘿一笑,说,真的。山上有。憨子就驮着锄头到山上去挖槐花树,山上槐花树多。憨子挖了一棵槐花树。那棵槐花树青枝绿叶带着泥土。憨子嘿嘿笑,把那颗槐花树放在牛儿的身边。凤儿对牛儿说,三营长,挖抗吧。牛儿望着嘿嘿笑的憨子。憨子问,三营长,你望着我做什么?牛儿嘿嘿地笑了,笑出了眼泪。憨子说,哪能要三营长挖抗呢。我来吧。憨子把抗挖好了。凤儿对牛儿说,怎么还不动手?凤儿说,是不是要我送到你手上?牛儿只好把槐花树放到抗里,填上土,浇上水,用脚将土踩实。凤儿拿出一挂爆竹,对牛儿说,你点火放。牛儿拔出枪来,说,我放两枪行不行?凤儿说,不行!山里规矩赔礼只有放爆竹的,没有放枪的。牛儿没有办法,只好点火放爆竹。
爆竹响着,牛儿脱帽对着槐花树低下了头,问,我可以走吗?凤儿说,你走吧!牛儿戴上军帽要走。憨子嘿嘿地说,三营长,你慢走。牛儿望着憨子笑,说,憨子,你行!到底是跟我捡鹰的角!凤儿说,憨子,你少笑点!憨子说,我兄弟回来了,我不笑,未必哭?
牛儿走了,踢飞了路边的一块石头。
凤儿抱着女儿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哭了一场。
憨子站在凤儿身边。
凤儿哭累了。
凤儿说,憨子,不笑了是吧?不笑,扶我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