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五,天阴欲雪。
一辆马车在繁华的京城街道上匀速前行。舒静君穿着一身青色袄裙,静静坐在车里看书。对面是穿着嫩黄色袄裙的舒靖蕊,咬着唇扭头面壁。两人俱披着红色大氅,衬得脸儿玉白好看。弄柳和玉桃儿分别坐在两位小姐身边。两位小姐不开口,她们俩也不敢说话,低着脑袋专心看脚尖。
舒靖蕊咬紧唇,心里无限委屈。她本来找母亲告状,结果母亲问清楚以后竟劝她好好和舒静君相处,还忙不迭派人好生安慰静君。她气急,母亲又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她原本想找静君看绸缎,竟觉得这是两人和好的好机会,先送了静君一小套新打的首饰,还好言硬托着她带自己来看绸布。自己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母亲却又下了严令,非要自己跟着来。
可恨这个舒静君姐姐,明明得了那么多好处,对自己居然并不恢复热情。不就是那天口角几句么,至于记得这么久么?她不说话,舒静君也不上前凑着,自顾自看书,车里气氛就这么僵着。舒靖蕊悄悄用眼角余光看了一下静君,只见她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嫩红的嘴角还挑起一丝笑容,竟浑然没把她放在心里,舒靖蕊攥紧了衣角,愤愤然又面壁去了。
玉桃儿暗叹一声,抬起头来,正撞到弄柳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人视线交接,俱是无声苦笑一下。
舒静君心分两用,整个车内的情形都看到眼里,因而差点儿笑出声。她倒不是故意想欺负舒靖蕊,只是不想像上一世那样总是上赶着赔小心了。靖蕊既然不想理她,她也就识趣不往前凑呗。
一路无声胜有声,好容易到了云裳绸缎铺前面下车,才算是都松了一口气。
静君率先进去,掌柜的及下人看到她立刻迎上来:“大小姐,您来了。”
静君点点头,舒靖蕊跟着她进来,脸上很矜持,一双大眼睛却慢慢地转着观看货色。静君道:“我带妹妹来,挑两块绸布。你们去拿些好货色来。”
“好嘞,大小姐,这位小姐,里边请!”
掌柜的一边答应着一边请二人上楼。进入雅间,很快奉上两杯泡地香气浓郁的西湖龙井,再过片刻便送上了十种上等绸布,掌柜的亲自站在一旁介绍。
舒静君和舒靖蕊都凑上前去观看这几种绸布,果然质量好,花色新颖漂亮。舒靖蕊心里总算舒服一点儿,放心之余,又如临大敌仔细观看,又用手指摩挲,拣选了快小半个时辰,终于才挑了两匹。
舒静君吩咐掌柜的将那两匹绸布包好,她自个儿也选了花色差不多的两匹。舒靖蕊奇怪地看她两眼,舒静君道:“你挑这绸布是为了新春宴做新衣裳穿。我们是一家人,到时必定坐在一块儿,衣裳颜色差太多了不好。”
舒靖蕊恍然大悟,方点点头。舒静君的绸缎铺里兼卖成衣,静君又让掌柜的拿来两套绣功精致样式新颖的新衣送给靖蕊,算是还婶娘送她一套小首饰的情。靖蕊见那衣裳漂亮,脸色不禁就缓和三分,加上挑了合心的绸布,心里头就没刚才那么恼了,小孩子恩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发誓一辈子不理静君,现在却忘在了脑后,一来二去竟又说起话来,语气也和气不少。
舒静君素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舒靖蕊不再对她横眉冷目,她也就对她言笑晏晏。吃了茶,拿了绸布与新衣,几人便要走了。
静君和靖蕊来到一楼铺面正厅,正要出门,静君忽然想起一事,对靖蕊道:“卿智喜欢吃信远斋特制的甜梅糕,恰巧离这儿不远,我每次来都要给他捎一些的。妹妹你先回府罢,等我买了甜梅糕再回去。”
靖蕊一向不喜欢吃甜食,为了挑绸缎也耽搁了许多练习才艺的时间,因此道:“那我就先走了,天色不好,姐姐也早去早回。”
说话间,云裳绸缎铺打门口进来一个瘦削精干的灰衣男子。静君看了他一眼不禁一怔,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哪位了。这人貌不惊人,出手却罕见地大方,张口就要六套最好料子的蜀绣成衣,立即就是数百两白银的大买卖!掌柜的喜笑颜开,赶紧让人将衣裳拿来,因这种昂贵的成衣并不敢多制,差点儿没把绸缎铺翻个底朝天才找齐六套。那人拿着端详了半天,似乎还不是很满意,一脸不得已凑合的表情,付银票便拿着布包出门。
这种豪客向来少见。因为倘若是本地富户,府里面就直接养着绣娘裁缝,想做什么新衣买合适的绸缎就行了。一般买昂贵成衣的都是外地来京的游客。静君起了好奇心,且看那人两眼阴冷幽深,走路时地上的尘土凝而不散,明显是个高手,便让弄柳留在绸缎铺中,自己信步跟了出去。居然恰好顺路!哑婆婆传她的武功又都是阴柔诡谲轻巧灵动的路子,远远坠在他人身后,并不会轻易叫人发觉。
前面那男子似乎也没想到有人跟踪他,很快进了附近一家妓馆。静君看着妓馆的招牌,倚红馆,京城里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不禁失笑。摇摇头便走了。
信远斋就在几步远的西边,静君便走了进去。她容貌清丽,披着一身红色大氅很显眼,以前又常光顾这里,跑堂的立刻认出来了,赶紧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舒小姐您来了!今儿想要点儿什么?”
“两斤甜梅糕,要钱师傅亲手做的。”
“好嘞,您稍等!”
跑堂的将静君引致雅座,又奉上一杯本店特制的白果茶,四碟子各色小点心。静君一边慢慢喝着白果茶,一边看店铺热闹的景象。现在快过年了,信远斋又是有名的老铺子,不少大人带着小孩来买点心,挤挤挨挨热热闹闹的,倒颇有些年节的喜庆。
等了片刻,忽然看见门口来了一个熟人,竟就是刚才买衣裳进妓院的高手。静君目光不由得定住了,从这熟人身后又走进一个高个子英挺青年,二十来岁的模样,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容,身上穿着云裳绸缎铺制得天青色蜀绣棉袍,脚踏黑色缎面绣金线锦靴,身披一件华贵的白狐皮大氅。劲瘦的腰间隐隐约约现出一柄造型奇古,通体黑金色的名贵宝剑。
这青年相貌好不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高贵气质,店里的客人见了他,不由得都安静下来。尤其是一干妇人少女,更是偷眼地细细打量。
只有静君,双目直勾勾看过去,竟是惊诧愕然地神色!一双玉手变得冰凉,雪白的脸儿薄唇抿紧。这人她竟然认识!那英挺的眉目,那挺直的鼻梁,那嘴,那下颌……活脱脱年轻十来岁的魏国恒亲王江璟的脸!且他腰中悬挂那剑,不是江璟向来不离身的天下三大名剑之一的龙渊宝剑又是什么?!
她也猛然想起了,之所以觉得前面那人眼熟,是因为他正是当初景平殿上的侍卫首领!
江璟……江璟怎么来了!
许是静君的眼神太凌厉,青年很快注意到她。见竟是一个穿着富贵的美貌少女在直勾勾地看他,不禁也多看了她两眼,露出奇怪的笑容。
灰衣属下已经去买解酒甜汤,青年信步来到少女面前,低着头仔细端详少女毫无瑕疵的小脸,挑眉轻笑道:“这位小姐,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在下呢?该不是看上我了罢!”
“啊!”偷眼看的女子都羞红了脸,其余客人也哗然。大庭广众之下,青年如此轻佻实在荒唐!有人眼睛放光想看好戏,有老实持重的皱紧了眉头。无数道目光射到雅座的角落里。
舒静君脸色苍白。青年的脸离她很近,近到低头就可以亲到她的地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男子呼吸间浓重的酒气。但他的眼睛又非常清醒,非常明亮,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慑人精光,好像暗夜中璀璨的星辰。
“阁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舒静君站起来后退一步,拉开与那青年的距离,指着衣裳对微笑的青年说道:“这是云裳绸缎铺的成衣。小女子恰好是云裳的东家。刚才阁下的仆人去云裳绸缎铺买了六套成衣,出手甚为阔绰,不想现在就看到正主,因而有些讶异而已。如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她嘴角也勾起一丝微笑,尽量使自己显得镇定。恰巧这时甜梅糕已经做好了,跑堂的有眼力劲儿,一手端住托盘,一边殷勤笑着不动声色就插到两位即将起冲突的客人中间:“舒小姐,您要的甜梅糕已经好了。”
舒静君手指有些抖,摸了两下才掏出荷包,拣出一锭银馃子放在托盘内:“不必找了。剩下的算赏你的。”
“多谢小姐赏钱!”
静君拎起小小的点心纸包,看也不看江璟一眼,绕过桌子离开。等走到门口处,终于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青年含笑的目光直直地射入她的眼睛,好像亘古以来就一直那样看着她似的。静君脸皮一抽,转头间秀发飘起,几乎逃跑似的离开了信远斋。
青年眼看少女消失在视线,灰衣仆从已经将解酒甜汤买了过来,还又顺手买了许多精致有名的小点心。
“主子,这儿号称京城老字号的点心铺,做的糕点还算细致,您尝尝。”
“石秀,刚才那位小姐临走前又看了我一眼。”青年嘴角挂着笃定的微笑:“我猜她一定是看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