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金融街21号,大通银行贵宾室。
陈晓成独自坐在靠窗的隔间里,俯视着斜对面门禁森严的FK大厦东大门——一只断线的紫色蝴蝶风筝在寒风中飘飘荡荡,向全副武装的保安头上滑落。胖保安跳起来抓住了风筝,东张西望,嘴里嘟嘟囔囔。
这是唯一有趣的小插曲,心情凝重了大半天的陈晓成忍俊不禁,随之轻松下来。
FK大厦方方正正的大楼,宛若挪亚方舟,即将溺水的群体在此寻求拯救。他们在企业IPO前夜,患上一夜暴富前综合征——惊慌、恐惧甚或精神失常,他们把所有拯救的希望寄托在从这座大门进出佩戴胸卡的人身上——他们代表国家行使审批和监管之权,他们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和钱海浮沉。
他不时抬看左腕的江诗丹顿。他已经坐了5小时58分钟,同一个姿势,同一种眼神。时间是准确的,刚心算出来。
他计算从来不会出错。
陈晓成在等待最重要的一条短信。之前,已有一条传到:“万总进去了,我们等待最后的宣判。”董秘向阳知道他的习惯,短信里从不说废话。第二条应该只会有两个字,但这将是决定生死的两个字,或者天堂,或者地狱。走上这条路,他就只能属于这两个地方。
桌上摆着三部手机。一部是黑色iPhone4,他的公开身份使用,用于圈子朋友的联络和开拓。此刻放在角上,设置成无声状态,任凭不时打进来的电话或接收的短信闪着蓝光。
一部三星GalaxyS2,眼皮底下放着,主要用于这个项目的联络。当初他发现苗头不对,决定主控操盘,马上买了这部手机和新号码。向阳的短信就是发到这部手机。手机设置成响铃状态,他在等待决定命运的短信的丁零声。
一部不起眼的诺基亚N8,设置成震动状态,放在他右手边。这是他一个月前买的,同时买了两部,一部留给自己,一部给了那个人,他们单线联系。这两部手机注定了生命将很短暂,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两部手机和这两个号码都将很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正常情况下,这部手机不会有电话或短信进来,这么多年的风雨让他学会时刻准备应对最意外的情况。
手机出卖一切。陈晓成有些冷酷地看着这三部手机。要像对待背叛者那样对待手机。他用过十几部手机和十几张SIM卡,大部分都已四分五裂——物理意义上的、实实在在的四分五裂,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最后埋藏在各个垃圾填埋场。
现代商业世界,大多通过手机掌控战局,那是战场指挥所与前线唯一的信息通道。因此,手机的背叛会比身边任何人的背叛都可怕。有位在鄂尔多斯做房地产的老板朋友,一天没有开机,第二天各路债主就围堵住公司大门。老板在电话中跟他苦笑:“手机得24小时开着,几个小时联系不上,上上下下各色利益关系人,就都以为我拿钱跑了。”这只是没电而已,如果手机落入他人手中,哪怕是最粗心的人,也能挖掘出所有的东西,关系网、业务状况、健康情况、偶尔留存的那些艳照——包括所有你正在做和准备去做的事。
万总进去42分钟了。正常情况下,进入“过会”的最后环节,有半小时就该出来。陈晓成感觉浑身发冷,冷的感觉从脚底一阵阵涌向腹部、胸部以及头部,汗水慢慢渗出。他下意识地扯出茶几上的纸巾,擦完额头,揉成一团,又扔回茶几上,同时心里狠狠骂自己:狗日的,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吗?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还是忍不住拿起诺基亚N8,翻开短信,这手机里唯一的一条短信,是那个人发来的,“问题不大”,轻描淡写,自信笃定。他身上一热,轻舒一口气。那个人现在就在对面的办公大楼,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他也许在签署文件,也许在听属下汇报工作,也许像他一样,也在紧张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他感觉这将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六个小时。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斜对面大楼门禁森严的东大门,脑中却不停地复盘,过滤两年来的每个细节,是否有遗漏,是否痕迹太重,是否一切妥当。
两年多前,他决定投资凯冠生物,一亿元,20%的股份。之前七年,与老同学、合伙人王为民联手做了几笔漂亮的买卖,广告、能源、房地产甚至国际金融危机时期的期货,均斩获不菲,在圈内声名鹊起,正踌躇满志,筹划着来一场干净的大买卖,却没想到这桩投资会成为一场大危机,把他拖到更深的水里。
一亿元的资金对于陈晓成他们的盛华基金而言,不是小数,占他们第一期私募投资基金的1/8,是盛华基金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投资。投审委对此项目疑虑颇多,觉得风险大。另一方面,陈晓成和王为民之前虽然风光,但做的都是实业,在VC、PE上还是新兵。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第一次上会讨论时,王为民也反对。
在关键的投审会上,陈晓成夸下海口,立下军令状,并祭出不菲的回报,投票表决时,以三票险胜。投审委共五票,采取多数通过原则。王为民在关键时刻还是投了他一票。投票结束,陈晓成跟着王为民进了卫生间,有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谢了!”王为民脸色平静:“对这个项目,我还是比较犹豫,但基于多年的信任,我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赌了。”然后,王为民深呼吸,盯着他的眼睛,以少见的目光看着他:“你知道,我最相信的人是你。”
陈晓成踌躇满志:“放心。我们也算创业投资人吧,懂得如何做企业,与纯粹的财务投资管理出身的判断不同。这家企业,相信不会让你、让我们大家失望的。”
但是,最先失望的是陈晓成自己。
入主半年,代表基金担任凯冠生物公司董事的陈晓成发现了大猫儿腻。最常用的手法,利润造假。用公司自有资金打到体外循环,虚构原材料收购和产品销售业务,虚增销售收入和利润。
凯冠生物不同于大多数公司之处是,他们的造假做得很认真扎实,“把假的当作真的来做”,造假遍及进、存、产、销各个经营环节,不同人员完成各自负责的部分,俨然流水线式的造假。整个造假流程有购销合同、入库单、检验单、生产单、销售单、发票等“真实”的票据和凭证对应。为了避免中介机构核查,还伪造大量的银行回单,私刻银行业务章,单据逼真。正因如此,尽职调查时聘请的中介和陈晓成都毫无察觉,连味道都嗅不到一丝。
陈晓成头皮发麻,拿着一堆调查获得的资料冲进凯冠生物大股东、创始人万凯的办公室,怒发冲冠,把材料狠狠摔在他办公桌上。这位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兵出身的土老板早有预料,对造假供认不讳,苦着脸说,钱花出去了,进原材料,还整改了生产线。
激烈争吵,剑拔弩张。万凯最后来了一句,差点让向来桀骜不驯的陈晓成背过气去:“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咋办吧?”
陈晓成从他眼里看到一种狡黠,怯弱者本能的狡黠。
“你们要把这种聪明和扎实用到公司业务上,利润早就做上去了!”
陈晓成很快跟基金的合伙人们汇报此事。头一天,他一夜没睡,推算所有可能的解救方案及其可行性。
内部会议上,陈晓成和盘托出,自责检讨。投出去的钱是拿不回来的,最多只能赎回所投资金的40%;即使动用资源把万凯以涉嫌造假诈骗的名义送进监狱也无济于事,那样所投企业会分崩离析,自己更将颗粒无收。在会上,陈晓成根据他的盘算,提出了一个最激进的解决方案,就是孤注一掷,两年内强推上市。这风险极大。投审委委员们莫衷一是,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态支持,陈晓成就当成了默认。
除了孤注一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万凯绝不是乱世枭雄般的人物,作假融资更近于走一步算一步的黔驴技穷,小农式智慧,一为缓解资金压力,一为捆绑投资公司。陈晓成稍稍亮出背景,再以牢狱与折卖公司要挟,这个在西南一隅据说黑白两道皆混得开的万凯,就选择了妥协:万凯出让10%的股份给陈晓成所在基金作为补偿。
其中陈晓成的计算很简单,一条路是鱼死网破,但老万已把钱花出去了,再怎么折腾也只能回来40%,顶多是出口气;另一条路虽然风险大,但是1亿元的投资,至少以20亿元退出,加上万凯出让的股份,有29倍的收益。300%的收益率尚且不惜上绞刑架,1亿元对30亿元,谁会不殊死一战?
况且,这些纷繁复杂、盘根错节、天衣无缝的虚增收入,监管部门也不容易查出,打点到位,也许查都不会查。中介结构是利益关系,只要利益到位,中介会网开一面的,走走过场就算了。一旦成功上市,一年限制期满,立即退出。在国内,即使东窗事发,真正横遭退市的,又有几个?
那个晚上,陈晓成想好了未来一年多的布局和手段。一年多来,他强力推着万凯踩着钢丝前行,改制、中介审核、申请“报会”,按部就班,尽在掌握。
不过,陈晓成一直都只是在幕后运作。他自己在股改前就迅速退出凯冠生物董事会,让手下一个小马仔顶替。所有部署,皆是与老万单线联系,甚至连最初引进自己来投资的董秘向阳也尽量回避。至于中介机构,陈晓成仅仅出席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聚会,从不参与正式辅导和各类议事会议。
万凯也不傻,知道陈晓成这个年轻人是在做切割,未来一旦东窗事发,好撇清关系。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见过几个上市公司老板被杀头的?老子当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场上就天天拎着脑袋,怕过谁?当然,这些话万凯也只能在自己肚子里嘀咕。
一年多来,万事俱备。陈晓成着手准备最后的杀招。他请求老搭档王为民出面,把那个人请出来。那个人与王为民的交情非同一般,之前办的几件事情都是王为民与之单线联系。这次凯冠生物上市“过会”,就转给陈晓成接洽。
关键时期,陈晓成花了两周来筹备,在哪里见面、组什么局、带谁参加、话怎么配合、怎么点题,每个细节、每句话,都在他脑里过了无数遍。诺基亚N8就是那时候买的,他托人在广州采购的,还买了两张神州行电话卡,专门用于此次两人之间的单线联系。一个月前,那个人到石家庄出差,会逗留一晚。陈晓成叫上两个私交甚笃、场面出色的哥们儿,带着200万元不连号的现金,长途奔袭,开车到石家庄一家早就安排好的隐秘会所。晚上接那个人过来,打几手牌。牌局上,陈晓成使出浑身解数,输掉200万元。
回京不久,排会名单出来,凯冠生物名列其中。一周前,他拿到抽签选取的发审委员名单,五个名字,五个电话号码。
陈晓成已经复了四次盘。这一年多来,每个关键点上的选择和行动都无懈可击。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做得很到位,没太多可担心的。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背后有一帮人呢,都在期待着最好的结果。他成功地把一帮蚂蚱拴到一条牢固的绳子上。一切尽在掌握。就像两军对垒,对面阵营负责调兵遣将的是自己人,你说,这仗的结果还有什么悬念?
他心里闪过一个小小的阴影。昨晚,确切说是今天凌晨,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有些疑虑。
凌晨1点30分,万凯带着向阳匆忙赶到陈晓成房间。
正要说话,陈晓成盯着他们的手包,说:“手机关了没?”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要谈及重要的事情,在座的人必须关掉手机。
两人关了手机,陈晓成马上问道:“搞定没?”
万凯脱下厚重的牛皮上衣,大嘴一咧:“都打点好了。路上我还把他们预备的问题给背了,财务数据全部在我脑子里。我也不是吃素的,放心吧。”
他一屁股坐在毛绒绒的朱红色针织沙发上,身体后仰,脱下皮鞋,抬脚就往茶几上搁。陈晓成眉头一皱,向阳马上提醒说:“万总,这是在陈总卧室。”
万凯一愣,连忙缩回脚,坐直,连声说:“抱歉,抱歉。这几天太他妈累了,我还以为回到了自己房间。粗人啊,粗人一个,别见怪。”
陈晓成没接话茬儿,诚恳地说:“万总,这些天辛苦了。”
万凯很少见陈晓成这样。之前只有一次,那是第一次见面时,陈晓成开着保时捷卡宴,从市区颠簸两个多小时来到县城里的公司办公室。陈晓成的面容有些稚气,笑容真诚,一米八多的瘦高个儿,年纪不到30岁吧,目光深邃,浓眉宽额,印堂发亮,给万凯的第一感觉是精干、和善、有来头。可惜,虚增业绩的事情败露后,万凯就只能看到陈晓成冷峻的脸了。
万凯受宠若惊,有些动情地说:“陈总,陈老弟,我今天发自内心地叫你一声老弟,说实话,要不是你大力支持,我们肯定走不到今天。我是个大老粗,爱犯小错误、耍小聪明,这些都逃不过陈老弟的眼睛,我也服气。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呢,大错不会犯。我真的是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做成这个行业的全球第一。这次,完全是你的功劳……”
陈晓成立刻制止了万凯的自作多情,伸出手指,放在嘴唇前摇了摇,轻声说:“这话以后不要讲了。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在外围做些工作,帮点小忙,万总,你们内部的事情我可是从来没有参与哦。”
万凯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转头对向阳说:“对,话是这么说。老规矩,出了这个门,我们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不知道。”
接着,他右手向上指了指:“上边怎么说,没问题吧?”
陈晓成表情平静,淡淡地说,按照正常流程走,发挥正常的话,“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万凯皱纹里填满了笑,“在石家庄你们玩爽了吧?幸好你拿到了五个人的名单,我们已经搞定四个,另外一个也托人打招呼了。嘿嘿,我一提我们企业,他们态度还蛮好!”
陈晓成心里咯噔一下,恼怒中夹杂着一丝恐惧,脸色陡然转冷。他盯着万凯:“你怎么知道我们很爽?你跟踪?”
万凯不知所措:“怎么?怎么?”
陈晓成默然无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