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在一个机械学校当了几年老师,大明是我的一个学生。这些年,他三次找我安排工作,但我都没有帮他办。
大明长得老相,一脸黑黑的深褶子,胡子拉碴,既刮不干净,也很少刮,就像个没有拔干净毛的猪头。他唱歌跑调,出操崴脚,打开水烫手腕子,衣服的前襟上经常挂着饭饹馇,学习成绩总在班上垫底,属于那种干什么都不利索、都不出彩的人。
毕业时,大明找我想去个大企业。我说,班干部、学习好的、长得漂亮英俊的,人家都挑走了,别的人不要,你这能耐,国家给你分配工作就算对得起你。终于,他被分配去了一家小型阀门厂当技工。因为干活儿稀松二五眼,常出废品,气得厂长把他调进了销售科,常年带着馒头榨菜水杯挤火车跑外省。那时,是计划经济的后期,人们重生产,轻销售,好样的进车间,表现差的搞销售。不言而喻,大明在工厂混得也不强。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市场经济开始启动。有人下海做买卖,有人兼职买空卖空搞对缝。当个万元户,就是个很令人羡慕、也很了不起的人。人们渐渐发现,搞供销的吃香了,手上也比车间工人活泛点儿。有一年临近春节,我的学生们聚会,想起了我这个早就转了行的老师,于是把我请去。我一进饭店,学生们嗷地一声,蜂拥而上把我围住了。一只肘子一只鸡,大盆的猪肉炖粉条白菜海带豆腐,主食是小蒸包,汤是西湖莼菜汤,挺丰盛,大家都吃得满头大汗。我问,今天谁做东?大明连忙说,是我,是我,今年销售我在厂里是第一,奖励了我三百块!我说,嚯!那你可是财主了,今年春节能过个肥年。大明接着说,是,是,鸡、鱼、肉、酒、炮仗,还有糖果,都办齐了。
几年过去,一直没有见过大明,听说他当了销售科长,在学生里属于没有几个当了官的人之一。我想,鸡有鸡道儿,猪有猪道儿,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别看大明平时不利索,搞销售倒是一把好手,也算终得其所,发挥了专长。再后来,一次在商场见到了大明帮着媳妇挑衣裳,他媳妇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一笑腮上两个小酒窝,大眼儿忽闪忽闪的,是个美人胚子,和大明站在一起,把大明比没了。我又想,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小子傻人有傻福,怎么娶了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再后来,又听说大明有了一个女儿,很乖。
转眼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天,大明拿了两条烟来看我,一脸垂头丧气、唉声叹气的样子,说,老师,你帮个忙吧,看看哪里需要搞销售的人。我问是谁,他说是他。原来,他所在的阀门厂资不抵债,破产了。我说,企业原来不是挺好的吗?大明又叹口气,说,厂子小,产品差,干不过乡镇企业和个体户,耗了几年,终于完了,但是也该完,有一次,我的客户骂我,什么破阀门,拆开一看,里面方便面盒子卫生纸,什么都有。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卖出去?我说,我一个小衙役,也就是从统计局要过数来,做个宏观经济数据分析,写个讲话材料让领导在台上念,隔靴搔痒地说几句搞好经济的话,具体事儿不懂,管事儿的企业领导也不认识,你另想辙吧。大明不甘心,说,办不了?我说,办不了。他接着说,那好,请你吃涮羊肉去吧。我说,不远处有个白洋淀炖杂鱼,我请你吧。这次喝酒,大明喝得有点儿高,跌跌撞撞地走了。
再见到大明,是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一看他,西服领带,白衬衣黑皮鞋,开了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四十多岁了,人已经发福,长相也更加老成,比以前顺眼多了。我一拍他的肩膀,问,这几年做什么呢?原来,大明参加了几个营销培训班,学会了做标书搞竞标,在对各方面的现实用户和潜在用户作了细致分析后,他认为我们是钢铁大省,钢铁厂众多,阀门虽然不属于低值易耗品,但需求量很大,而且随着技改、维修,老阀门也经常需要淘汰换新的,总之看准了,以后就集中精力瞄着钢铁厂供阀门。
开始,大明主要是为大大小小的阀门厂家做代理,兜里装了各种头衔的名片,到处发,到处送,到处忽悠。后来,感觉厂家众多质量参差不齐,又费劲,又不好做。好在这几年辛苦没有白费,也攒了几个钱,就找了几个懂行的朋友凑钱办了个公司,在郊区租了一个倒闭的乡镇企业做厂址。限于资金不足,就专干阀门总成组装,还专门请了两个技术高手,一个严把外协件的质量关,一个严把总装整机的质量关,时间不久就闯出了小小的名气。我问他,挣了多少?他狡黠地笑笑,只是说,去年分红,给女儿买了一套将来结婚用的房子,还给媳妇买了一辆奥迪A4。好小子,这回发了。
去年,大明又请我吃饭,在全聚德烤鸭店吃鸭子,出于对我的尊重,他特意点了一只精品鸭,还点了一条红烧黄花鱼。席间,他一边开着十八酒坊,一边指着漂亮女儿说,刚硕士毕业,求老师给找个岗位吧。我看他女儿岁数还小,问了问专业和特长,和我认识的企业都不搭界,不好安排,于是就说,工作我找不上,但孩子可以继续接着上学读博士啊。于是我们不再扯这个话题,开始喝酒。
大明女儿还真是优秀,不久听说,这个孩子考进了公务员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