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的身份是农民,职业是搞玉雕。和永福相识,在于我有一块和田玉原料。那块料是山料,青白,无糖,无绺裂,是我在奇石展上从一个新疆维吾尔族人手里买来的。因为想把它做成成品,就找到了永福。
永福家是典型的北方农家院,大门,院子,厢房,北房。靠着西墙,有一个大铁笼子,里面有两条血统不太纯正的藏獒,正粗声怒吼,扑得笼子带着响直晃荡。永福从屋里迎出来,五十多岁,高高瘦瘦,微有些秃顶,他嘻嘻笑着,递过一支烟,又为我点上火。进了屋子,就见靠墙有一排多宝格,摆了大大小小的玉雕作品。一件一件仔细看过,感觉他手艺不俗,特别是器皿类的活儿,精致,典雅,大气,美观。
与他攀谈,得知他因为会绘画,中学一毕业就被选进了村办玉雕厂,跟着扬州来的师傅学设计和雕刻。五年后,师傅回扬州之前,专门找到村支书,说,全厂手艺最好的是永福,又能设计,又能雕刻,关键是人品好,有玉德,将来一定是个玉雕高手。后来厂子散了,永福就进了北京,在玉器厂里主要还是做器皿,技艺又进了一步。闹“非典”那年,永福回到村里,找了两个帮手,开起了家庭作坊。
接下来看我的料。永福戴上花镜,反过来倒过去反复端详,又打手电光又浇水,最后一点头说,这块料行。又问我多少钱买的,我怕他工钱要得高,故意说买的价钱很低:两三千块钱吧。他听后眉毛向上一挑,笑着说,这是捡到漏儿了。
为了确定做个什么,永福搬来了一摞书,上面全是玉雕照片,让我选。书上每一件玉雕都挺好,我有点儿看花了眼,没了主见。我在迟疑困惑之中,想叫永福帮我拿个主意,但我发现,他只是介绍情况,还是要我自己拿主意确定具体做个什么。后来,我突然想起,在一个玉雕精品展上,放在最显著位置上的,是一件带链条的痕都斯坦纹饰的玉瓶,于是就问他,能做吗?他随手在纸上画出几种样式,问我喜欢哪一种。我仔细比较了一番,指着其中一种样式说,就这个链瓶吧。我问工钱多少,他说,不着急,等做好了,你如果满意再说吧。最后,他告诉我,这种链瓶纹饰复杂,又要起链条,非常费工,大约要做半年。
这块玉石成了我的牵挂,总在想做成了是什么样子。星期日,如果没事,总愿意去永福那里看看。一连两个月,他先是清料,然后在料上设计画图,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改,直到他和我都满意了为止。接下来开始雕琢大的方面,类似于粗加工,也叫出坯子。再接下来开始雕纹饰,很细小的磨头,一点点儿地蹭。终于,除了链条,基本雕成了,大效果也出来了,感觉确实不错。
永福告诉我,起链条是个非常特殊的活儿,一不能喝酒,二不能生气,三不能累着,一天只能起一环,如果再起,手就没有准头了。我再一次去看,绝大部分链条已经起好,就差两环了。起完这两环,剩下的就是打磨,打磨好就是成品了。我听他说,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平心静气地起链条,起一环大约用四十分钟。起好一环后,他把链瓶放下,再去干其他的粗活儿。我心想,真不容易,除了手艺之外,起链条靠的是平和的心态、坚韧的毅力、一丝不苟的精神、忘我的倾注,这些都是永福的心血,工钱高点儿也是应该的。
街上传来稀疏的炮仗声,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这天早上九点,我接到了永福的电话。他无限懊悔地说,就差最后一环了,链瓶在雕刻机上没有放好,掉在地上断了一环。我听了心里一紧,太可惜了!他在电话里不停地自责,都怨我,都怨我,都怨我。我说,别着急,我过去看看。赶到他家一看,链瓶躺在铺了绒布的茶几上,非常精美,简直是巧夺天工,震撼人心。永福无声地把链瓶拿起来,立刻看到断做两截的链条,这件精品由于这一断,丧失了价值。
我在惋惜之余,在想着其他补救办法。突然想起有人为了卖个好价钱,特意在玉瓶上用胶粘上链条,我问,能把这一环粘上吗?永福低声说,那不成了作假了?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假。我怕他过度痛心,安慰他说,干脆把链条都去掉,就弄成个痕都斯坦纹饰瓶吧,也好看。永福又摇摇头说,美的效果是从整体上显现出来的,没了链条,就不完整了。我坚持说,就把链条去掉吧,就是一个纹饰瓶,你说工钱吧。永福慢慢地说,工钱不要,你这块玉,市场价值在八千左右,我赔你。他辛苦地干了半年,最后赔八千块钱,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我继续坚持,瓶子是我的,你说工钱。永福一把攥了我的手,说,就按我说的办吧,要不,我过不好这个年。
我看他铁了心,不能再伤他的人格和自尊,默默地认了,说,我尊重你,但钱先放在你这里,以后再做活,从这里出工钱。
年一晃就过了,在桃花开放的时节,永福送来了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花薰玉雕件,还配了底座和包装盒。他心情舒畅地说,腊月二十三,有一个新疆卖玉人回家没钱买飞机票,我低价买了他这块玉,雕成了这个玉花薰,顶了那八千块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