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坛子相交,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我在综合经济部门工作,机关正在兴办经济实体。
一天,来了一个邋里邋遢、但又像个干部模样的人。三十多岁,鼻子在两块颧骨之间鼓出来,向下垂着。两道细眼向太阳穴斜上去,有点儿对眼,一翻一翻的,挺可笑。他说,土地局的,要办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我不屑地说:去!一个月批几十个,轮不到你!可后来,有个大领导打招呼,叫批他的公司,我也扛不住,就批了。
于是,我和坛子相识,而且成了酒友。每过几天,我们就会互相打个电话:今天干什么呢?如果说正忙,电话就挂了,也不解释;如果有急事大事在办,一看他的电话,顺手一按免接,不理他;如果说没事,接着就约定时间地点,安排喝酒。
坛子酒量很大,从来没有醉过,但他喝慢酒,一点一点地抿。我喜欢喝快酒,一大杯,两口干。知道酒量不如他,我就和他拼快酒,看着他大口喝的窘态,我心里美坏了。记得有一次,我故意出他的丑,逼他快喝,他争执着不肯,急得我捏住他的鼻子灌了他一大杯,他很顺从很滋润地仰着脖子喝了,也没有醉。等我喝到了量,也不管他,马上找个地方去睡觉。他便会心满意足地回家。
坛子吃海鲜过敏,但喜欢吃肉。每次,我点清蒸鱼、螃蟹、基围虾,他要一盘猪头肉,各吃各的,互不相扰,都很满足。
坛子和我同姓,喝酒时如果再有一个人,而且和他不熟,我就很高兴地说,他,土地局的,我大侄子!人家也会跟着喊,大侄子,喝!坛子嘿嘿一笑,也不恼,只是说,说笑呢说笑呢。其实,他比我还大两岁。
坛子干了几年房地产,闹了几个项目,也有了几个钱,后来机关清理三产,他关了公司,又回到了土地局。那几个钱,他一不买车,二不买房,供他儿子在英国念了十年书,最后成了牛津的博士。其实,坛子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务员,手上没几个钱。在酒桌上,有人说他,别装穷,你又批土地,又管项目,肯定挣了不少。他端着酒杯停在唇边,一歪脸说,咱是给公家当差,捞钱的事不干。
其实,坛子是个房地产开发专家,二十岁就抱着图板画图纸,后来一直在土地部门工作,国家搞市政项目,常聘用他当项目经理。一旦出任经理,就会给他配车,再遇到相约喝酒的事,他便一脸风光地说,走,坐我车去!但一般是项目做完,他就又没车了。一安排喝酒他就常说,你说在哪儿吧,我打的。我的单位要搞个房地产项目,有一次开论证会,我把他叫了去,在会上,他侃侃而谈,连珠炮似地发问,问得几个设计人员一愣一愣的,人们悄悄说,这是个高手。
起初,我们只下小馆子,冬天吃小肥羊、大锅菜,夏天吃大骨头、咸驴肉。一般是我带酒,他出菜钱。我常说,你小子太精明,我的酒是十八酒坊,一百多一瓶,你这几个破菜五十也不值。他喝得高兴,说,下回换下回换。下回,依然是我买酒,他买菜。我如果有个酒场,方便时常招呼他,他不论远近,一准打车过来,于是我就向在座的人说,这是我侄子,替我挡酒来了。人家说,侄子来晚了,罚三个。他从不介意,说罚仨就罚仨。近几年来,我俩不再愿意下馆子了,总喜欢在家里搞几个小菜。每次来我家喝酒,他总问,买什么菜?其实每次也就是带来一只金凤扒鸡。我也不忘嘱咐一句,带点花生米和小西红柿啊。我们一边吹牛一边喝酒,但从不议论时政、经营以及项目,仿佛那些与我们喝酒无关。一般是我要他快喝,他要我慢点,喝够了,我在床上躺下睡去,也不管他,他便自己走掉了。
现在想来,我俩是纯粹的酒友,每次总是相聚喝酒,每周至少一次。可是也怪,我们俩只是喝酒,从来没有求对方办过什么事,也没有提过什么要求,就是喝酒,喝酒。
我想,人,交往到这个份上,也真算是纯粹的酒友了,可谓君子之交淡如酒,只说喝酒,到酒为止,既没有功利,也没有相互利用,更不算计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