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新春,是因为我们企业遇到了点儿麻烦。2009年,波及全球的金融危机,拖累了实体经济,特别是欧洲,一些制造业的企业都停了工。我们下属的一个纺织厂,精纺的设备破烂不堪,影响企业的产品提升不了档次,卖不上价。厂长找到我,说,一个意大利人建了一个精纺厂,还没有投产就在金融危机中趴下了,急于出手设备减少损失。我们一合计,感觉这是个机会,金融危机早晚会过去,可衣服人们什么时候都得穿,这时候收购这批设备,很可能会抄个底儿。于是赶紧安排人出国谈判,不久传回消息,那个意大利人要价一百万欧元。我们按住心头的喜悦,给去欧洲谈判的人发出指令,继续杀他的价,压到七十万,授权签协议。设备运回来一看,满满九个大集装箱,全是一水儿的世界顶级设备,崭新。去的人说,我们连通风管子都拆回来了,不锈钢的,人家白送。
高兴了没有几天,正在紧张安装调试设备时,海关缉私大队来了几个人,说,这么几个钱你们就买了这么一堆世界一流的好设备,肯定弄虚作假,逃了进口税,要不没收,要不罚款。我们一听就急了,好说歹说拖着不让没收不让罚款,同时抓紧时间找人脉去打点和说情。最后才打问清楚,缉私大队的大队长原来是新春。
--是新春?
--是新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政府经济部门工作。一个面粉厂打上来了一个报告,说一个管收购粮食的业务员,把人家粮站的姑娘弄大了肚子,业务员的老婆和那个大肚子姑娘的家长都不干,跑到面粉厂来闹,请示如何处理。对这个事,领导安排我提出个处理意见。我一方面为了把事情搞清楚,一方面也出于好奇,办得很上劲。
我很快找到那个业务员。打眼一看,小伙子和我岁数相仿,梳着油亮的分头,穿着雪白的小褂,戴着一块崭新的上海表,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我叫他在桌子前面坐下,问他,你叫新春?他低着头嗯了一声。我又问,说说吧,怎么回事?他吭哧吭哧憋了半天,说话连不成句子,眼睛直朝我身后看。我一回头,见窗户台上挤满了一堆脑袋瓜儿,大家很好奇地往屋里看,有的人坏坏地咧着嘴笑,有的人贪婪地看直了眼睛。我吼一声,都走开!有什么好看的?顺手啪一声关上了窗户。
新春心情平静下来,开始说事。
原来,粮站那个姑娘是一个中专毕业生,安排管排出库计划。那时尽管是粮食调拨,但每次定一年的计划,快点儿慢点儿都是粮站的事儿。面粉厂没有粮食就停工,急得厂长直冲新春发脾气。新春也是个精明人,看准了要想尽快拿到粮食,就必须靠那个姑娘快排计划快出库。于是,他频频向那个姑娘献殷勤,今天送一包冰棍,明天送一包瓜子,后天送一包大白兔奶糖,引得那个姑娘一见新春就眉开眼笑,这一笑显得有些妩媚动人,勾起了新春的一团欲火。自然,粮食出库很快,新春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厂长的喊叫。有一次电影院放映一部新片子,新春给姑娘送了五张电影票。姑娘红着脸把其中的三张票撕了,留下两张,说,今天,你陪我看去。这回看电影之后,新春就睡了姑娘。
再问老厂长,老厂长气呼呼地说,我干了十几年厂长,厂子风平浪静,从没有出过这么丢人的事,谁知道这小子在外头沾花惹草耍流氓,现在厂子乱乱哄哄一团麻,都被他搅乱了,一定要好好处理他!我又问,处理了他你们怎么进货?老厂长说,不怕,面粉生产事小,生活作风事大,不能闹得厂子风气不正。正在我和老厂长谈事时,门被猛然撞开,扑进来一个女人,是新春老婆,在纺织厂当挡车工,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说,处理他,处理他,一起过了三年也不知道他这么坏,还说要个孩子呢,亏来没有要,要是有个孩子,还不跟着他一起丢人吗?!
原来还想再找那个姑娘调查一下,但我一个年轻人,又没有别人跟着,单独见个女人不方便,也就只好作罢。
回去找领导商量了一番,作出了个处理决定。领导反复交代,这种丑事要保密,千万可别坏了咱们企业的名声。我先找老厂长通知处理决定,一是调离面粉厂,调到海关。那时海关正在组建,正缺人,动员谁都不愿意去。二是新春赔人家姑娘二百元损失费。老厂长说,为什么不给个处分?我说,工作调离就算处分,再说人家新春也年轻,也得有一条生活上的出路,如果开除,他这辈子就完了,如果给个处分,就只能留在面粉厂,干点杂活儿,比如打扫个卫生什么的。老厂长连连摆手,说,这种人我不要,我不要。老厂长又问我,海关这个单位怎么样?我很肯定地说,一个破新设机构,现在还没个办公地点呢,肯定比面粉厂差远了。
最后把新春叫来宣布处理决定,新春一听就哭了,恳求着说,就不能宽容一下留在面粉厂吗?老厂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必须服从组织决定。新春又说,可我就一百元,掏不出二百来。我帮着新春出主意,说,把你那块上海表抵了也行。
这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谁知道现在海关是个这么吃香的好单位,很多大学毕业生考都很难考进去。
我拎了一个洛杉奇牌的大蛋糕和两盒茶叶,去新春家登门拜访。一见面他还认识我,很高兴地叫他老婆削水果沏茶水。我端详了一番,又回忆了一番,觉得这个女人不是当年那个纺织厂的挡车工。一介绍才知道,这就是当年那个看电影的姑娘,人很爽快,也很有风韵,后来与新春结了婚。当年肚子里那个孩子,现在是加拿大蒙特利尔一家银行的信贷部经理。我问她,是在粮站工作吗?她笑着说,有点儿关系,我开了个面粉厂,这个洛杉奇,还是我的用户呢。我唏嘘感叹,新春笑着说,你还用拿什么东西来?说真的,还得感谢你,当年让我进了一个好单位。
后来经过查证,海关通知我们,没有偷税漏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