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子是一个小机械制造企业的董事长,抽着劣质的烟,喝着劣质的酒,开着一辆天天要修的破车,特别是在饭店吃饭,结账时一分一厘地和收银的漂亮小妞儿计较,全然没有当老板的派头。
上世纪九十年代,团子在一个老国有企业当车间主任。企业产品老化,成本高,质量差,多年亏损,是个老大难。但团子所在的车间搞精密加工,设备都像家用缝纫机那般大小,开发出了几种模具,有市场,有效益,单算这个车间,是挣钱的。那时我在综合经济部门管协调企业流动资金,就带了几个机械行业的高手和工商银行的信贷员去调查。
厂长和团子管接待。问了一遍,看了一圈,算了一回,又想了一会儿,我提出了一个意见:不支持企业,只支持这个车间,搞封闭贷款,设专门账户,独立核算,银行贷款,政府贴息,时间半年。厂长一听不给他资金支持,气得一扭身蹬蹬走了。团子兴高采烈,一撮小胡子和两道短眉毛都一跳一跳的,赶紧给大家发烟卷。晚上,团子自掏腰包在回民街请我们吃烤羊肉串,特意为每个人要了两个烤大肥腰子,还要了三桶生啤酒。
这个车间果然活了,接着就火了,改成了分厂,团子是分厂厂长,很快就还清了银行贷款,还买了几台进口新设备。分厂的员工在企业里都昂着脖子走路,特别是女工涂脂抹粉爱比美,看不起别人。食堂里吃饭,分厂的员工都挑好菜买。但是,没人叫团子厂长,大家还是叫他团子。团子喜欢狗,一个员工自己掏钱跑北京给他买了一条纯种德国黑背。团子媳妇有病,女工们自己排班轮流去医院伺候。团子爱吃油炸花生米,时常有人给他送一饭盒。有一次,他和我喝酒喝多了,脸红红的,一指他带来的同事,含含糊糊地说,我挣钱,就靠弟兄们,弟兄们。他的同事则说,靠团子,靠团子,团子是“文革”后全省第一批高级技师,我们都是团子带出来的。
分厂挣钱企业亏损,最终再也拖不起,于是改制,企业要卖给一个搞房地产的民营企业家。团子来找我,说不改行不行,跟我干的弟兄们可都是好样儿的国有职工啊。我说,企业亏成这个样,国家吃了多少亏,恐怕不改不行,就凭你的本事,可以搞活一个车间,但搞不活这个企业。团子听了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凄然地叹了一口气,说,那老兄你能帮着说说别把我的分厂拆了吗?
房地产商买这个破企业,不是因为看中了企业经营的产品,而是因为看中了企业这块在闹市区的黄金宝地,想把企业消灭了,留下土地建商业用房和高档公寓。但这毕竟是个企业,土地性质是工业用地,受政策限制,在短时期内搞不成开发,只能扔在那里。
于是,团子的分厂被幸运地保存了下来,还在运转,还在挣钱。但房地产商为减少买企业的损失,每年要他交很高的利润。为了自己多年研制出的产品,为了这些宝贵的专用设备,也为了拿了补偿金的员工能继续有个自己熟悉的岗位挣钱养家,团子咬着牙答应下来,干得更加拼命,更加用心,当然要保上交利润也更加费劲,更加吃力。为了经营下去,虽然置换成了民营身份,可团子依然拿原来的月工资,而不是年薪,所以也就挣不了几个钱。
终于有一年,市政规划了一条大街要穿这个企业而过,两侧进行商业开发。买了这个企业的房地产商笑了,等了几年他终于看到了巨额的利润来源,领着弟兄们干的团子愁了,他的分厂挣的钱远远抵不上房地产开发的丰厚回报,人家房地产商根本看不进眼里。因此,分厂的前景将是被消灭掉,人也将被处理掉。
多好的产品,多好的兄弟们哪!团子和同事们借酒浇愁,哭天抢地地喊着。酒店的酒被这帮子发了疯的人们喝光了,团子跌跌撞撞地向外走,说,谁也别拦着我,别拦着,我要接着干,接着干,不能散,不能散了。
第二天,团子去找房地产商,要求继续保留他的分厂。房地产商绝顶聪明,一口回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团子有些绝望,深深地吸着气,大口地抽着烟。最后,团子心怀侥幸地说,那你把分厂那些设备给我吧,你搞房地产开发这些机器都是废铁,我带着分厂的人走,我们不要你的安置费,就拿设备抵。房地产商一算,把地整理出来了,也把人员处理了,还不用花钱,值。于是就这么定了。
团子来找我,说,老兄,你帮着出个主意,我就是要接着干。我找了当律师和做投资的朋友,帮团子搞策划,基本想法是,成立股份公司,拿大家的安置费,也就是那些设备入股,同时请大家再拿出些钱来,做流动资金。和同事们一通气,大家嗷地叫成了一个声,都赞成。于是,搞协议,弄章程,验资,注册,很快就完成了工商登记。
团子请我去吃东北野生大鱼,点了大马哈、青根和杆条。刚打开酒瓶子,他就从包里拿出来营业执照叫我看,一脸喜悦。我看了执照,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法定代表人是团子。可我也没有怎么高兴,因为团子和别人一样,也是以安置费入股,所持股份和大家一样,既不是大股东,也不是控股方,只是大家信任他,一致推举他当董事长兼总经理。
团子的公司很快运转起来。为了节省开支,租了郊外很远的一个倒闭了多年的乡镇企业做厂房。设备是自己拆,自己装,自己调试。为了省下运费,团子找路边的小客货一分一分地讲价钱。在厂房后面搭了个大棚子做食堂,找了两个年老的女工给大家做午饭,顿顿是捞面。团子的大黑背有了用武之地,白天拴着,晚上放开,很忠诚地护着企业。
端午节前几天,团子给我送来了一堆粽子。说,老兄,尝尝吧,我们自己包的,每个弟兄一份,特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