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宫宴,仍旧设在明妃娘娘的莲华宫,未及酉时,嫔妃们便早早到了,凑在内殿里说些闲话,皇子们也早早到了,聚在芙蕖池边赏雪,只等皇帝来了开席。这年年除夕宫宴,大家都赶早不赶晚,有想着回小家团圆的,有念着回热炕上守岁的,总之都念着早点开席早点散。贺兰峥跟妹子到达时,看到的便是这满庭的热闹,明妃娘娘心思向来灵巧,将整个莲华宫装扮得即应景喜庆,又雅致脱俗,转身抬眼间,处处窗花倒影,灯笼摇荡,腊梅飘香。
太子看到他们兄妹,远远地便点头行礼,又招呼贺兰峥过去寒暄,给他介绍平王承旻,片刻功夫,贺兰王子便融入那堆皇子阵仗里去了。贺兰雅立在边上,有些局促不安,有宫人迅速上前,请她内殿歇坐,她正犹豫要不要去,里面一屋子的娘娘,她独自应付起来有些吃力,抬眼环顾,想寻凤兮禾,却先见到了那冰湖面上的瑶光公主,那位跟她同年的公主正穿着一双脚底镶刀的奇怪鞋子,在冰面上滑着玩呢。
贺兰公主顿时玩性大发,也想要下池子去试试,瑶光便命宫人取来一双同样的滑冰鞋子,让她倚坐着池边石凳穿上,再牵她下到冰面上。一踩上冰面,才知此事不易,掌握身子平衡的技巧得有个摸索适应过程,一个踉跄,身子一晃,瑶光赶紧扶住她,可这瑶光都是被人伺候的主,什么时候伺候过人,三两下便觉有些不耐了,却又不好放手,也不好叫宫人来替,一时有些尴尬,又不时朝皇子堆里张望。
凤兮禾立在廊下,瞧见这光景,生怕她喊太子去扶。又去瞧皇子们,正聊得兴起,太子真要撇了众人,下池子去扶他的准太子妃,倒显得矫情了,且在众人面前这般搂抱亲昵,皇帝来瞧见了定觉有失体统。兮禾便解了披风,顺手递给一旁的宫人,下得池子来,接过瑶光的差事,瑶光朝她笑笑,扮个鬼脸,滑开自己玩去了。
凤兮禾扶着贺兰公主,让她一点点地尝试着向前提脚,再滑动。一边小心稳着公主的身形,一边盼着皇帝陛下早点来,一边腹诽着太子殿下,今日她本想寻个借口躲起来休息半日的,可太子爷一大早便放了沈小福回家过年,又对她说道,你若找得出一个比小福子更机灵的来跟着我,你就可以不去。她将东宫的太监宫女们掰着指头想了一番,还是决定自己上阵。敢情她来就是替他干苦差的。
两人渐渐就挪到了湖心,瑶光公主滑过来,绕着她们旋了两圈,说了句皇嫂你慢慢玩,我先上去歇歇,燕子般飞走了。兮禾觉得手心里微微有汗了,贺兰公主仍在一步步的行走,不敢滑开去,且那脚步真重,砸在冰面上,铮铮作响,听得惊心,生怕这草原蛮女,把冰面给踏裂了。正提着心呢,冰面下有些黑黑的细线在变化,越来越粗,越来越长,越来越多,兮禾有些慌了,这芙蕖池为求植物鲜灵,引的是宫外活水,又求泛舟之趣,挖得深,她跟公主这种女孩儿身量,下去是要没顶的,且这腊月寒天的,若从冰窟窿掉下去,被下面的活水一冲荡,施救自然不易,没等救上来,恐怕也给冻掉半条命了。
“公主,别动。”兮禾扶住贺兰公主站定,听见脚下嚓嚓细声渐响,又听到公主在说话:
“兮禾姐姐,昨日大哥哥还给我讲,曦朝的女人,想看他的夫君爱谁,就问他,她若和其他女人同时跳进水里,他——啊——”
公主还没说完,就被凤兮禾用力一推,借着脚上刀鞋的惯性,滑出去丈余远,顺势跌倒在不远处的冰面上。等她趴在冰上回头时,起先两人站立的地方破开一个冰窟窿,因刚才推她那反力,凤兮禾已经掉下去了。
“他自然会先救你。”凤兮禾心里在说,冰水将她紧紧裹住,似有千万银针穿透她的身体,却被刺激得异常的清醒,清醒刚才公主那番怪异的话,公主你真是傻得可爱,贺兰峥你忒流氓,明知你妹纸傻,还尽乱教;清醒刚才的决断,若她跟公主同时掉下去,这池子边上的所有人,包括……太子,都会选择先救公主,所以,为了她的活命,公主不能掉下去,这样,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来救她;清醒刚才下落瞬间看到的画面,太子飞奔过来,那浑身的焦躁和怒气,她其实很喜欢的,从小就喜欢,有时还故意惹他,就为了看一只浑身竖毛的小兽模样。只是,这次,她有些不喜欢,水面没过眼睛时,她依稀看到太子停在了贺兰公主边上。渐渐,冰面上的喧哗越来越小,听不见了,也想不动了。
贺兰公主得到了她满意的答案,她甚至觉得摔在冰上的疼痛感都还没有传遍全身,太子便已经奔到她边上,俯身抱起她,朝池子边走去。
“兮禾姐姐救了我,自己掉下去了。”她眼睛里泪光闪烁,怯怯地去看太子。
“无妨,自有宫人救她起来。”太子对她很温和,抱她上了岸,又径直抱进偏殿,一屋子人为她端茶递水,安抚镇惊,整饰仪容,太子一直守在身边,其间有宫人进来禀他,说姑娘救起来了,呛的水给拍了出来,只是冻僵了,一时半会醒不了。他淡淡吩咐了一句,送回东宫去,大过年的,别污了明母妃娘娘这满地儿的喜庆。紧接着,皇帝来了,太子遂陪着她去正殿里就宴。
席间,太子的哥哥们戏谑他,说太子妃不过就是摔了一跤,他就紧张得脸得黑了,这都还没过门呢,就心疼成那样,以后可怎么得了。把她臊得脸都红了,太子却只是笑笑,也没甚回应,只是他二哥,那个宁王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让他脸色很难看,好半响,才平缓下来。
贺兰雅觉得自己似着了魔,真个席间,她眼里只看得见太子,他大多时候是在浅浅的笑,可那笑……,她不明白,这么一个欢腾的除夕家宴上,他怎么会笑得如此……悲凉;她也明白,这个人其实不是自己能懂的。她第一次在香雪海里,见他头绑布带,浑身浪荡地追杀马贼时,便喜欢上了,求着大哥哥,想嫁他,大哥哥不同意,说他不是她的良人。大哥哥从小跟那个曦朝来的叔公学习,说话有时候爱掉书袋,她不太明白这良人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西凌的男孩们都称她草原夜莺,她应该是配得上他的吧。后来知道了他是曦朝太子,大哥哥反倒同意了,也不知大哥哥跟他如何谈的,反正后来便是,她西凌公主可以成为曦朝太子妃。来曦京后,大哥哥也不提那什么良人不良人的了,只是间或教她做一些她其实也不是很明白的事,不明白也不要紧,她只管做便是,她跟大哥哥从小就没了母亲,父王冷落,继母苛刻,她是在他那草原雄鹰的翅膀庇护下长大的,大哥哥不会害她。
后来席间大哥哥站出来了,他真诚地向熙帝陛下求娶瑶光公主,熙帝陛下打着哈哈,不置可否,瑶光公主也是委婉应答,毕恭毕敬。可她能感觉出熙帝的为难和不喜,公主的骄傲和不屑,在那周到礼数和温和面具下面,是曦朝人骨子里对西凌的蔑视。其实她大哥哥,真的很不错,草原上的姑娘们都争抢着要当他的女人。再看太子,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不关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吗?一直到宴毕席散,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跟他们兄妹道别时,也是这般,贺兰雅看得莫名心酸,想要张口问两句,却被大哥哥扯着出宫回驿馆去,马车里听到大哥哥说了一句仍是她听不懂的话:
“我算是找到他的软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