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稍后,宫里的嫔妃们、宫外的皇子王爷以及那些跟皇家关系紧密的曦京显贵们,但凡是有点眼线门路的,都收到这样一个信号:一向不甚亲厚的皇帝与太子,竟然父慈子孝地相携去凤仪宫缅怀已故的太子生母懿德皇后。大家一边感叹帝心难测,一边开始重新拨拉心中的小算盘,测算诸皇子的登龙胜算。
那日傍晚,凤兮禾站在东宫栖霞殿前廊边,迎回这位悄然间又不小心羡煞了整个曦京的太子爷时,却是另一番滋味与模样。那人闷闷地,依稀瞧着眼眶还泛着一丝红,却又黑着脸,从她身边走过也不言语,待入了西殿,即不更衣,也不传膳,径直进了书房,留下一众宫女太监们不知所措,小福子公公立在门口,正待小心伺候两句,房里传出来一句爆喝:“叫凤兮禾来!”众人暗自松气,谢天谢地,太子爷的突发风暴,有姑娘来抵挡,没咱的事了。
凤兮禾便在众人的同情目光中进了书房,心里还犯迷糊,不该啊,这几日似乎没有触到这小爷的逆鳞啊。等到那位站在书案前的太子爷冷不丁问了句:“兮禾姐姐,你和母后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兮禾心里咯噔一下,虽说比太子长半岁,论血缘也算是表姐弟,但太子甚少称她姐姐,心情好的时候叫“兮禾”;炸毛的时候,连名带姓喊“凤兮禾”,有时也叫她“栖霞婢”,虽说简单粗暴,但那语气颇有些呵斥自家人的傲娇意味;倒是若真的阴阳怪气地称她“兮禾姐姐”,便是真的心生芥蒂了。
“殿下所言……何事?”
“今日,我随侍父皇去了趟凤仪宫。”
“啊?……”
“父皇说,前些日子你上太极殿,给他看了一张药方子。”
“哦……,那殿下是知道了……”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那张药方是什么意思?”
“那是姑姑生前服用补心丸的方子,姑姑那心悸之症,殿下是知晓的,这是凤家的……”兮禾本想说这是凤家女孩儿的先天毛病,说不定我也有呢,可又转念一想,说那些何用,反显得自我哀怜。又见太子无甚反应,便赶紧转了话题,接着说下去:
“当年太医院研制了这味补心丸,专治心悸之症,姑姑长年服着,倒也无甚大碍。只是临去……那几年,这心悸越发厉害了,姑姑便加着量地服用,方能安神镇惊,直至……毒发。”
“这补心丸怎么又成了毒药?”太子问道,又想起白日里皇帝的话来,不由得心里又泛起一阵酸苦。当时皇帝和他立在那椒房殿前,对他缓缓说来:“你母亲既然能自己析出药方,明知那是毒药,却还饮鸩止渴,她这是在怨我,怨我没有好好待她,怨我没有好好待凤家。”
“姑姑也觉察出这补心丸治标不治本的蹊跷,便析了药方来看,发现其中一味是朱砂,这朱砂含毒,少量可为镇静良药,久服过服则……毒性致命。”兮禾边说边瞅太子的神色,太子神色变幻,问出来的话却是重复皇帝的话:
“她明知那是毒药,为何还要饮鸩止渴?她掌着中宫权柄,为何不追究这朱砂背后的干系?她那么精通药理,为何不想办法解了这毒症?”太子的眼眶泛着湿意,眼神中升腾起怒气与哀伤。
“她是在赌命。”兮禾脱口而出,把太子说的一怔。
“彼时姑姑服食这补心丸已有数年,毒性渐积,身体越发虚弱,加之被陛下冷落多年,不免心灰意冷,了无生趣。这朱砂方子背后的伎俩,她也不理会了,逃不过就是后宫心计,凤家早已没落,她又自觉时日不多,若深究了下去,世家贵族盘根错节,斩草却除不了根,还要凭白冤枉多少无辜性命,甚至指不定给殿下留下些祸端。所以,只将方子写了与我,让我择机而用。而她……她说只想以性命,换得陛下的半生眷恋与思忆,还有殿下您的……一世荣华与平安。”
兮禾一边道来,一边不禁又忆起昭宁长公主的话,你那皇后姑姑什么都好,就是贵族气太重。当时,兮禾还不解地追问,长公主解释道,贵族气就是把什么都看得比性命重,尊严,荣誉,家族,责任,或许还有感情,又语重心长的教导兮禾,你也算是小小年纪就经历从云端跌落泥地了,可别把这贵女气学了去,要学就学我的无赖泼皮样,把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重来。为此兮禾还唏嘘感叹了许久,那般尊贵无比的天之骄女,竟教她要像土匪一样活着,后来却也慢慢悟到了这教诲的深意。
“以性命换我一世荣华与平安……”太子轻念着,思及自母亲去后,自己这看似孤立无援却又在摇摇欲坠中渐渐站稳了的东宫生涯,有些恍然,又有些痛惜母亲的用心良苦,那神色似哭似笑,良久,像是平复了心绪,回神了,复盯住兮禾,问道:
“让你择机而用,你就是这样用的?”
“殿下觉得用得不妥吗?”我不过是怕陛下他老人家新人太多忘旧人,拿点陈年往事去提醒一下,您还欠着皇后的半生眷念与追忆,同时为太子爷您的一世荣华和平安加点筹码,顺便……顺便也了点私心,让我不用想物品一样被挑来捡去。兮禾心下这番反转,确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呵……”太子轻笑,他心思何其敏快,这点曲折玄机,岂会想不通?可他又觉得在这件跟他关系最大的事里,他却被撇开了。“母后为何把她的这些心思与算计都告诉你,却瞒着我?”
“殿下若一开始就知晓,能善罢甘休吗?”当时你就一十岁出头的黄毛小孩儿,拿什么去跟人家斗?兮禾心想,你是她舍命要护的,自然越纯粹越好,而我,是接替她来护你的,
自然要担当些,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那血染沙场的家仇,我那流放南疆的家人,还指望着您呢。
“我现在知晓了,你觉得我能善罢甘休吗?”太子的声音冷冷的。
“殿下请慎重,陛下的意思也是……”当日皇帝看了药方,知晓了这事,却并未有甚旨意,看来是不想因这陈年旧事而再起风浪,后宫本是深深浑水,能有着表面的平静已是不易,稍微搅动便不堪入目,皇帝上了年纪,有些不忍心。
“凤兮禾,你知不知道,你这东宫昭训的作派,很……可恶!”
“是吗?那太子爷不若罚我去庭中做打扫的粗使丫头,省得在这里碍眼。”话一出口,又咂出点娇宠的意味,便难为情地低了头,脸上泛起些红潮。
“你……”被顶撞了的太子爷也觉得有些意外,再看着那粉面桃腮,和白玉似的低垂颈项,也咂出些暧昧情意,这日来因母亲的事情而郁结的心情似被冲淡开去,身下血气一涌,竟有些冲动。
“殿下,小福子他们在殿外候着多时了,更衣开膳吧。”兮禾看着那人神色不太对劲,赶紧起身,太子身形一动,似是想伸手来捉她,却又半途中忍住,兮禾便敏捷得跟打慌的兔子似的,到殿外吩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