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京明月楼有三绝,湖上的歌舞,窖藏的美酒,说书的老叟。
此刻,明月初上,满堂的客官们浅饮着窖藏的陈酿美酒,一边瞅着远处湖心莲台处,秦三娘子长鞭挥舞,吆喝姑娘们排演一曲凤舞九天;一边听着堂中高席上,“绣口张”老先生口沫飞溅,讲述四国间传奇的事儿与奇葩的人物。
秦三娘子,明月楼女老板,早年出身宫廷教坊,擅剑舞,后不知因何因缘,开了这明月楼,招了一帮清倌姑娘,亲自教习,硬是把一群姿色平平的姑娘调教得如花如水,仪态万千,又以剑器和武术入歌舞,让这些柔媚娘子们带上一股子凌厉劲。于是,姑娘们每隔三日登台一舞,便钩了无数曦京男儿的魂。
绣口张早年为江湖流浪艺人,在朱雀大街的天桥下说书为生,也不知受何高人指引,到了明月楼,做了常驻堂上的说书先生。一则此人口若悬河,舌绽莲花,能将死人说至复生,将枯木说至发芽,二则其段子三日一换,常换常新,上至皇族秘辛,下至坊间轶闻,久远如前朝遗事,新鲜如街头八卦,近在皇城根下,远至四国海外,似乎没有老张头不知道的,不敢讲的。于是,张老先生每日里登台一开讲,便抚慰了曦京人们那颗八卦的心。
一时间,到明月楼听八卦,看歌舞,尝美酒,成了南曦帝都的一种流行生活方式,明月楼成了显贵与新富们会朋友,谈交易,泡姑娘的第一风雅去处。
凤兮禾也喜欢上这明月楼,一开始也着实为着这三绝:一则琢磨着东宫那位主子爷也是个好酒的,若是能访着这酿美酒的师傅,挖一下墙角倒也不错。二则寻思着,这秦三娘子训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又妖又精,若是仅仅当着跳舞的花瓶,未免太暴殄天物了。三则喜欢听绣口张的惊天段子,听他讲凤栖将军和凤家军,讲凤家老九和昭宁长公主,讲那些跟自己有关或无关的四国往事,用那些昔日荣光抚慰那落拓贵族的高贵心灵,用那些飞扬传奇慰藉那渴望飞翔却囿于宫墙的少女青春。
只是后来,她发现了明月楼的第四绝,那个自称是秦三娘子的相好的落拓书生,此人姓段,江南人士,本是饱读诗书欲来京考取功名,哪料屡试不中,滞留曦京,不知哪一日来这明月楼,见了秦三娘子,便像入了魔障似的,撵也撵不走了,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秦三娘子的腿,自求做了厨房的杂役。用段书生自己的话说,他叫段天涯,秦三娘子闺名明月,天涯与明月,那是生生世世的因缘。后来秦三娘子也发现自己确实捡了一活宝,这段书生的才华那可不是斗量的,楼里姑娘们唱的小曲全是他写的,绣口张的段子也是他编的,而且新颖别致,总能引领曦京风骚。渐渐地,书生的地位从厨房的杂役升为堂上的伙计,再升为一尊镇楼之佛,成日里游手好闲,尝美酒,看歌舞,守堂口。书生自称在家排行老五,楼里上下便都称他小五哥。
兮禾第一次看见段小五是两年前,太子从军,她如放出笼的鸟,隔三差五上明月楼消遣,那日,段小五正被秦三娘子一鞭子从楼梯最上头一阶给抽得滚落至最下面一阶,大概是想行什么风流肖想之事而未遂吧,当时她正站在这楼梯下,便伸手去扶了他一把,哪想到这一扶,竟扶起她今生的一位贵人。段书生盯着扶起他的那双手,盯着半响,不顾自己摔得鼻青脸肿,拉着这双手的主人进了二楼的阁子里,再抓着这双手仔细研究了半天,兮禾正寻思着这段天涯是不是被秦明月刚才一鞭子给抽得移情别恋了,那她可不想趟这浑水,或是给抽得颠了?正待将手抽回,却见段书生退后两步,朝她作揖,然后说了句她半天没听懂的话:
“凤主在上,请受朱雀使者一拜。”
然后,这位朱雀使者便花了半天功夫,让她听懂了这句话,让兮禾明白了他不是在抽风,她也不是在梦游。据他讲,朱雀令是由凤家先祖创立,并历代经营的一个暗门侦探组织,密探遍布四国,专门收集各种秘辛消息,所有渠道消息皆汇于朱雀使者处,由其分类、整理、过滤、分析、保存,备他日之用。而他段家先祖,因一颗博闻强记善于分析的超级大脑,便成为这位凤家先祖选定的朱雀使者,并由段家子孙世代传承朱雀使命,历代朱雀使者听命于持凤回首令戒的历代凤家人,而这枚令戒是个认主的货,只认凤家嫡传女子的气息血脉,能带上这枚凤戒的凤家女便是凤主,而且,令戒一旦认血,不可易主,除非凤主人亡。
兮禾举起左手,端详了一番食指上那枚凤回首,当年皇后姑姑病薨前,将这只据说只传凤家女的传家宝贝,从手上取下来给她戴上,只说务必收好。想来当时皇帝就在跟前,自己又病来如山倒,这等可供凤家翻身的黑暗势力岂能让皇帝知道,又怕兮禾年幼不能御下,故干脆打个哑谜得了。
“那请问朱雀使者,你为何现在才来找我?”言下之意,这令戒我都带了三年了,怎么都没把你这只神兽召唤出来。
“家父三年前过世,我才弃了功名,承了这使者差事,我先去南疆寻了一遍,再到曦京来。”敢情前任朱雀紧随他的凤主,凤家的皇后姑姑去了,导致权力交接的真空断层,而且这小子跟她一样,是个半路出家的。
不管怎样,兮禾看到了一丝光亮,也许它能将她和承轩未来之路照得好走些,在这个到处是说不得的秘密的世道里,信息,或者可称作秘辛八卦,也许就是最致命的终极武器。
但随后兮禾便对段使者如此滥用这些她视为终极武器的信息资源感到哭笑不得:
“那绣口张的段子……”
那当口段使者已斟上酒,滋润他那已经说得冒烟的喉咙,听到这半句话,一口酒卡在喉咙里,待一阵脸红脖子粗的咳喘过后,这位朱雀使者一脸的憋屈和无赖:“凤主,我成日里过目无数天下肮脏八卦,又找不到正主,这得需要一颗多强大的心!要知道,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是需要一个出口的”。言下之意,那绣口张的便是我段小五的一个树洞,一个宣泄的出口。
兮禾当时也是嘴贱,多说了一句:“凭你的才华,何须借他人为出口,还不如写传奇本子吧。”
殊不知,凤主对段使者的这么随口一说,到成就了这位日后在曦京乃至天下闻名的传奇小说大家“神笔小五郎”。其传奇故事三分真七分假,将四国统一前的这段历史变成史诗般的演义,同时悬念迭起,细节详尽,文采斐然,又极具通俗娱乐性,一时间洛阳纸贵,天下追捧。小五哥不仅赚的满盆满钵,亦遂了进青云书院作夫子的梦想,书生们纷纷慕名而来拜读段大师门下,更有不少少男少女在大街上拿着本子,追着作者要签名的事不时发生,风光无限,此乃后话。
很多年后,段夫子垂垂老矣,一统天下的皇帝请夫子出山,任太史,修撰四国史与新朝开国史,夫子单列《凤氏兮禾列传》,用史家笔墨记录这个凤凰儿般的传奇女子,这比起他早年炮制来流传坊间赚银子的诸如《曦京梦华录》、《凤回首》、《凤女传奇》、《栖霞婢》、《进击的东宫女史》、《皇帝心头那颗朱砂痣》之类的戏说本子,算是给这位凤主一个最正经的交待了,此乃后话以后的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接下来的两年里,拜兮禾那句嘴贱所赐,她光荣地成了继绣口张以后的一个新树洞,段神兽以三日一卷的速度,将一卷卷传奇演义如滔滔江水般绵延不绝地送到了东宫,为此,兮禾专门在湖边殿里建起了藏书阁,当然,段神兽也将无数看似八卦实则紧要的信息传递了来,比如,西凌的三王子是西凌王妃与他人苟且的结晶,北辰的皇帝有断袖之癖,东桑的女帝爱恋自家的皇叔,又或者,我朝天门关的守将是明家抛弃的私生子,瑶光公主想寻一只雪狐当宠物,明国丈的老寒腿很严重,熙帝身边的高公公蚊虫过敏,新近得宠的那个梅才人在进宫前就有个心上人诸如此类。
只是今日,皇帝的眼线都知道承轩获胜了,这百晓生为何还没有动静,兮禾越过满堂客官,无视绣口张那激扬的演义,蹭蹭地上楼来到明月楼供奉这尊镇楼之佛的阁间,推开门准备兴师问罪,却发现,她的神兽不见了,准确地说,是被他的相好扫地出门了。
“前天,小五哥和三娘子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半响,接着,小五哥就匆匆收拾包袱急急走了,说是中元节快到了,回家祭拜父亲。又交代说,若是姑娘来了,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说是姑娘喜欢看将军题材的传奇本子,这个是他的新作,就留给姑娘作纪念吧。并转告姑娘,他感谢姑娘的情谊,只是他今生认定了秦三娘,叫姑娘以后不要来明月楼找他了。”
兮禾听得心惊肉跳,这般说辞,她是个痴缠难打的小三娘,他是个忠贞不二的有情郎,这是在说给谁听?当然是说给那明月楼老板娘听的。这说明他发现了秦三娘子有问题,要不就是秦三娘子发现了他有问题。回家祭父亲,这是在暗示有人盯上了朱雀令吗?让她不要上明月楼,明月楼也有问题吗?
兮禾脑中一边闪过无数念头,一边接过那印花布包打开翻看,是一本传奇,题目叫《周亚夫回忆录——我与太后窦漪房不得不说的故事》,脑子里便开始电光火闪,随即泪眼朦胧,说道:“是么,不要再找他吗,我还不稀罕了!”说完,像一个赌气的怨妇般,扭头下楼,越过大堂时,依稀看到楼间有个身影,不正是承轩那喜欢寻花问柳的二皇兄宁王殿下不是?脑中便更是电闪雷鸣,匆匆出门上得马车来,方才缓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