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早走了。
德隆阏氏的身躯恍若被雷劈了一半摇晃了两下,她手旁两个蒙族侍女马上扶住她。
长乐帝姬冷眼看着自己长姐的失态,忧伤的目光更添几分愁意。她转眼看着跟在长姐身後的师墨如,目光半是怜爱半是哀愁。
致远看着一群人莫名其妙都冷了脸,他不懂为什麽两句话的功夫,悲伤便迅速弥漫上众人的眉头,彷佛初初那时的欢愉并不存在半分。他瞄了眼右手边的师墨如,见她小脸冷凝,眉尖若蹙,与方才亲和的模样判若两人,更觉奇异,但顾忌礼仪,便忍住了好奇,且静听大人们怎麽说。
珉熙帝红着眼眶看着摇摇欲坠的德隆阏氏,目光全然是痛不欲生的歉意,他说:「皇姐,对不起,孤王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德隆阏氏死死地盯着已是颓然如同历经了七死八活的皇帝,却是提不起什麽责怪的心思。这是她的孪生弟弟,她大概有起码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她不想一开口都是责备。
她深呼吸两口气意图平静一下那排山倒海的悲伤,她只是思及那两个除了自己弟弟以外的与自己最亲的弟妹,听闻他们猝然长逝而感觉如九回肠断。
「他们,怎麽走的?还有,这孩子是小颜的吗?」德隆阏氏看了眼师墨如,还是不禁问道。她不是有心毁掉这个归宁的好气氛,只是不问清似乎是对不起她自己──外嫁多年,连自己的弟弟妹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从那一句问话开始,师墨如首次意识到自己与自己恨了一辈子的皇姑长得有多像。
此事之後,没有人见了她不说她像她的皇姑的。她没有纠结过她与皇姑到底哪里像,因为她到後来连提都不想提皇姑的名讳。
「回皇长姐的话,咏屏不是珉颜皇姐的孩子。」长乐帝姬淡淡道,她一手招了师墨如上来,抚摸着孩子的髻鬟,带着无限怜爱,轻声地道:「她是皇妹代皇帝兄长养的女儿。」
师墨如生下来是没有母亲的,她从有记忆开始就只有长乐帝姬伴着她,她知道自己无母,也乐得叫长乐帝姬为母亲。她不是不想问自己的生母是何人,但是每次问众人都是一副避讳甚高的脸面,特别是长乐帝姬──她最不喜欢咏屏问这个问题。久而久之,咏屏也没有要问的好奇了──
毕竟她现在有爱她的长乐帝姬,有疼她的父皇;她并没有什麽要去抱怨的。
感受着母亲抚在她头上的温度,她乖顺地敛下蝶睫,盖住眼底年少的锋芒。
致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但他不敢多问,也就只有在晚宴的时候寻思着要问问咏屏。
晚宴开的时候比往日要早,因为按照南国的习俗,外嫁皇女归宁的第二日要去皇陵祭拜祖先,紧接着就是祭天等一系列繁文缛节,所以皇帝的意思是「早开席,早休息。」不然这攀山涉水的皇陵可不是这麽好消受的路程。
致远轻易便可在金龙殿殿门发现忙出忙进的师墨如,小人儿衣冠端正,发髻一丝不苟,面上湖平如镜,她指挥着宫女将前菜摆放好,游刃有余的姿态端的是八面玲珑。
致远不禁好奇师墨如是从几岁开始着手这些事务,她今年年方十二,如何能做的跟自己那呼风唤雨的母后一般不相上下。
「致远表兄?」小人儿眼力好,站在高台远远扫一眼便看到了金龙殿殿门前的致远,马上快步走下来。她见着致远脱去了蒙族骑装,换上了一身串珠黑貂皮的盛装,心中甚是疑惑:
「表兄这怕是来早了,晚宴还未开.....」
天知道他这麽早来就为了偷偷地问师墨如关於今早的离奇事!
蒙族的男子都不是拖拉的人,待致远说明来意,师墨如示意他可以继续询问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开始了他的问题:「我见母后到行宫後以泪洗面,答非所问的,我从未见母后如此伤心欲绝就想问问表妹可知道那个珉言和珉颜都是何许人也?为何一提起这两人所有人都一副七死八活的模样?」
七死八活?那可真是意料之内。师墨如心想,她说:「他们一个是咏屏的皇叔,一个是咏屏的皇姑。他们早登极乐,骑鹤多时,听闻当年就是他们打下了南国如今的天下,可惜并不长寿,二人都是病死的。因此说起他们,所有人都会唉声叹气的。」
语毕,她看了看致远,又补充道:「也许,明日去皇陵,致远表兄多听听姑母的话,能知道得更多。」
师墨如是聪明的,她知道什麽话该说到什麽程度,从不会越雷池半步。且不说她是晚辈不能议论长辈之事;她那崩逝的珉颜姑姑,头顶南国开国以来第一位「镇国帝姬」的名号更不是她可以随意闲言的。
「也是姑姑吗?」致远皱眉道,「都是病死,那为何皇帝叔叔一副自责如斯的模样?」
「表兄请谨言慎行,那不止是表兄的皇叔,也是天下的帝君。」师墨如一边回答一边让宫女将场面做最後的布置。
致远还想再问下去,却被背後两个声音打断了话头,转身只见两个美如冠玉的男孩正对着他们两人规矩地稽礼:
「见过表兄,见过大皇姐。」
两个男孩明显是一对孪生的皇子,若不是身上的衣饰不同都分不清原来这是两个人。他们虽是俊俏非凡,但看起来却比师墨如来的要老成,若不是致远知道师墨如是皇长女,他都要以为这是哪个表兄走出来了。
师墨如给致远介绍,两个皇子都是德妃公孙氏所出,长的名曰师墨风,幼的名唤师墨华;而根据彤史记载,师墨如不过是稍长他们两兄弟半个月不足。
这三人算是一处长大的。长乐帝姬未嫁,依旧住在宫里,她也闲得师墨如跟这两个皇子亲近。两位皇子小时也是伶俐可爱,师墨风有点虎头虎脑但胜在至情至性,而弟弟师墨华则是心思细腻慎密,小小年纪也是沉静的性子,不骄不躁;两兄弟的性子南辕北辙,这也是宫人们区分他们的一个法子。
对於师墨如来说区分这两个弟弟并不困难,甚至是轻易。要师墨如说,她私心下更喜欢师墨华但实际上却是师墨风更能挑起她玩乐的心思──多得那虎头虎脑的劲儿。事到如今师墨风还是会时不时跑到师墨如面前耍宝逗笑。
师墨如有时会抑郁──毕竟皇家无童心,也不知道他们姐弟还能这样玩乐多少年。
师墨华看穿过师墨如的心思,他曾经对她说过: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们依旧是最亲的姐弟。这大概也是师墨如私心下偏爱他的原因之一。
是啊,姐弟。但是历朝历代有多少兄弟姐妹相残的例子?师墨如不想一一列举。要是再问历朝历代有多少兄弟姐妹相濡以沫的例子,师墨如眼皮不抬都能摔出一个──
当年睿王与镇国帝姬的不伦之恋,荡气回肠,传遍全国上下。说起来还有一段传说,说睿王为了延续镇国帝姬的寿命,逆天而行篡改了生死簿,将自己的寿命加给镇国帝姬;但镇国帝姬在失去睿王後理智尽失,亦不久於人世。说出来好似催人泪下,但毕竟是血亲之间的恋爱,因此後人对此情评价褒贬不一。
德隆阏氏在皇陵先给先皇上香祭拜,因为她的生母是东宫皇后,因此论辈分,她不必给死去的各位母妃上香。珉熙帝原是怕她操劳,想着拜过先皇就回宫的,但德隆阏氏坚持要去看看她那两个命薄的弟妹。
在皇陵里找有一块新建的坟墓,墓碑是花岗石造的,用窦丹红颜料描出了碑主的名字──那是一个合葬墓,上书:「鸿儒良圣睿王师氏珉言燕灵镇国帝姬师氏珉颜之墓」。
德隆阏氏本在先皇碑前已是为不得尽孝床前而流泪,好不容易收住了泪水,见了这碑又是珠泪落地,蒙族侍女急忙递给她新手绢。
「本宫这是造了什麽孽......父皇亡故未能披麻戴孝,弟妹夭亡不得知情!」
致远就陪在德隆阏氏身旁,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合适的时机去问母后,他下意识扭头递了个眼色给身後三步之遥的师墨如,後者则微微摇了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一晃一晃的,迎着阳光花掉了致远的眼睛。
致远收回目光那一刹,只见师墨如身後的师墨华像他投去了一个颇是耐人寻味的目光,他还未及分辨出是什麽意思便被德隆阏氏拉着跪在墓碑前。
「致远,这是你的皇叔和皇姑。母后,对不起他们......」她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喏喏地,轻易便可挑起所有人哭泣的念头──
「当年南国与北国交战,母后是知情的,你的睿皇叔还曾因此向你的父王讨过骑兵马匹。母后未嫁过来之前,母后的父皇就很疼爱他们,说他们秉承中庸,堪当大任;女儿中,你皇祖父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珉颜皇姑了,她才呱呱落地没几个时辰,你皇祖父便给了她镇国帝姬的封号。」
南国规矩,帝姬满月由皇上或皇后赐封号。先不说刚出生就有封号是不是违背祖制,光是「镇国帝姬」这个封号就够是无上荣光的了。南国镇国帝姬可参与朝政,可越过丞相直接向帝君上递奏章,非大过不可废。
册封子女为镇国帝姬的举动相当於分权,古往今来,只有师珉颜有此等殊荣。
致远瞠目结舌,他想过这个姑姑的能耐,可没想到是千年未得一见的镇国帝姬。这可真是彻底把他瞎蒙了。
德隆阏氏继续说道,泪水愈发不得控制:「母后想过他们会有何等风光,但是母后不知道,他们会落得如此收场......他们实现了天下一统,却令自己半生不遂。」
「母后,」致远忍不住抬头宽慰道,「逝者已矣,母后万万保重啊。」
师墨如也见着时机上前代替了一个蒙族侍女扶住德隆阏氏,柔声道:「姑母保重身子,镇国皇姑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您如此伤心。」
德隆阏氏看着师墨如的脸,含泪点点头。她伸手摸了摸师墨如的脸蛋,又道:「真像......除了那健康的脸色,你长得可真像她小时候,也是那麽懂事伶俐......」
师墨如莞尔一笑,恍若山花灿烂,道:「侄女幼年的启蒙与早期的功课都是镇国皇姑着手的,想来是会有所相像。」
德隆阏氏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勾起了嘴角,愈发怜爱的捏了捏她尚有婴儿肥的脸蛋,「小颜若是像你这般常笑,想来也是好看的......只可惜她自小素体不好,後来飞来横祸.....唉......」
师墨如水晶一般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冷冽,不过昙花一现。她眼中暖暖的笑意使人沉醉,但没人看得见那深不见底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