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地下室的一角放置着贩卖饮料和香烟的自动售货机。白河爱香买了一罐可乐与一罐可可,走过电梯口,上了楼梯。
她之所以不坐电梯,是因为有个穿着运动服的中年男人站在电梯口。他多半是这家医院的病人吧。一看到那张阴郁的脸,爱香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可不想跟这样的人单独挤在那个小小的电梯里。
从地下一楼到顶楼四楼,总共五层,爬起来还是有点费劲的。
冰可乐与热可可——如果直接用手拿,肯定是一边太凉,一边又太烫。因为穿着春装毛衣,她便用手把两罐饮料捧在胸口,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踏入走廊。就在这时……
“你好啊,爱香。”正好有一位认识她的护士从护士站里走了出来,跟她打了声招呼。
她叫喜多山静子,四十岁上下,身形十分消瘦。
爱香回答道:“你好。”
护士带着和善的笑容问道:“你妈妈跟真实哉呢?”
“妈妈在院长办公室跟大伯谈事情,”爱香停下脚步回答道,“弟弟在病房里。”
“这样啊,你们每次都得大老远地从东京赶来,真不容易。”
“是啊,不过”
“别担心,你爸爸肯定会好起来的。”
“不过”爱香说到一半,又改口道,“谢谢。”
她的父亲一直卧病在床,母亲早就把父亲的情况跟她说清楚了。她不知道护士知不知情,可就算知情,一个护士也不能对患者还在上初中的女儿说“他已经不可能恢复了”吧……
护士还想继续跟爱香聊一聊,但爱香打断了她:“不好意思,我弟弟还在等我。他说他想喝热可可,我就下去给他买了一罐。”
爱香向前走去。护士的眼中既有一丝同情,也有微微的怜悯。可这样的眼神反而令她心中更不是滋味。
沿着走廊走到底,左转后再继续走到底。父亲的病房就在走廊尽头的右手边,位于建筑物的西南角。
白色的房门上贴着“511”字样的门牌。这家医院的病房号里没有“4”和“9”,因为“4”会让人联想到“死”,而“9”的日语发音和“苦”非常相似。如果没有这样的迷信,这间“511”号病房本该是“409”号,因为它是四楼的第九间房间。
爱香一打开门,便看见了倒地不起的真实哉。
“真实哉?”爱香大惊失色,连忙冲向弟弟,手中的可乐与可可滑落在地,在漆布地板上滚动,“你怎么了,真实哉?”
房间深处正对着房门的地方,朝西的窗口边放着一张扶手椅。真实哉就倒在椅子旁。他穿着黄色运动服和牛仔背带裤,矮小的身子如胎儿般蜷缩着,侧卧在地。
(他又“发作”了?)
“真实哉?”爱香一边呼唤弟弟的名字,一边伸手碰了碰他瘫软的身子,“真实哉”
她凝视着他的脸。
弟弟的脸色本来就不好,一晕倒就更是面无血色。他双目紧闭,嘴巴半开,看起来并不是很痛苦,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灵魂出窍了似的。
她摇了摇真实哉的肩膀,可弟弟就是不睁眼。爱香弯下腰,将耳朵凑近他的嘴。他的呼吸好像很正常,也没有浑身僵硬和痉挛之类的症状。
又是那种“发作”吗?
如果是,过一会儿他自然会醒来。他倒下时好像也没有碰伤脑袋,或是咬到舌头。
想到这儿,爱香便放心了不少。
真实哉常常会像这样晕厥过去。爱香曾好几次目睹过他“发作”的模样。
他第一次发作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是三年前的八月,真实哉六岁那年。周日晚上,一家人出门吃饭,在回程的车里,真实哉突然晕了过去。
起初大家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可再怎么喊他、摇晃他,他都不睁眼。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就在一家人犹豫着要不要送他去医院时,他终于醒来了。大家都替他捏了把汗,可他本人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之后好像还补充了一句“是个很可怕的梦”。
打那以后,真实哉就开始不定期地“发作”。“发作”的间隔与持续时间没有规律,而“发作”的原因也是个未解之谜。
家里人怀疑他得了癫痫,也咨询了好几位专家。
但他的症状和癫痫发作相距甚远。他不会抽搐,脑电波也很正常。有医生说,这也许是歇斯底里症的症状,亦或是一种俗称“昏睡病”的疑难杂症。可是研究了半天,医生们也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诊断。
“真实哉。”爱香再次喊道,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脸颊。然而,他依然全无反应。
要不要叫护士来?或者先通知妈妈?
“真实哉,快起来啊!”爱香加大了嗓门,“真实哉!”
这时,弟弟总算轻启双唇:“唔”
“真实哉?”
太好了,没事了。
只见真实哉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浑身颤抖,微微睁开了双眼:“啊,姐姐”
02
在剧烈的冲击音的伴奏下,世界天旋地转。旋转终于停止时,又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音。鲜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一切……
白河真实哉浑身颤抖,总算恢复了意识。
“真实哉?”有人在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啊,姐姐”
“没事吧?”
男孩子气的短发,双眼皮的眼睛给人以强势的印象——出现在真实哉眼前的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白河爱香今年十四岁,四月刚升上初三,比真实哉大五岁。
“又来了?”爱香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没事吧?没受伤吧?”
“嗯”真实哉虚弱地点点头,又晃了晃面色铁青的脑袋,缓缓起身。
他的四肢冰凉而麻木。心脏的跳动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声响,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可是”他打开双手,又握紧拳头,不断重复着这一动作。与同龄人相比,他的手算不上大,白白的掌心有一层冷汗。他凝视着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跪在身边的姐姐:“可是我”
“怎么了?”爱香鼓起白里透红的腮帮子,用略带怒气的眼神看着弟弟,“又做怪梦了?”
“才不是呢,”真实哉说道,“不是梦!”
“你又来了”
“你不懂!你又没晕倒过”
“话是这么说”
“那种感觉”真实哉无力地坐在地上,一脸严肃地说道,“那不是梦。我的心会离开身体,飞到别的地方去。然后我就会变成那个地方的人的‘眼睛’。”
“好好好,你会变成‘眼睛’是吧。”
爱香不耐烦地点点头,走去捡起地上的两罐饮料。她坐在小桌对面的扶手椅上,用力拉开易拉罐可乐的拉环。
接着,她瞥了真实哉一眼,说道:“你别吓我行不行?虽然我知道你也控制不住”
“对不起,姐姐”真实哉轻声道歉,站起身,坐在爱香对面的椅子上。
“给,你要的可可。是热的哦。”
“谢谢。”
真实哉接过姐姐手中的热可可,不安地环视四周。
这里是×郡羽户町郊外的“白河外科医院”的四楼511病房。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
房间里非常昏暗,堪比黄昏。在微弱的阳光照射下,墙壁与天花板都变成了脏兮兮的灰色。这间病房有一扇朝南的窗户,平时应该会更亮才对。仔细一看,原来窗外早已乌云密布。
爱香去地下一层买饮料时,真实哉陷入了那种感觉之中。那是十五分钟前的事。
姐姐离开病房后,真实哉来到朝西的窗口前,眺望窗外的风景。就在这时,不,在更早之前,原本明亮的天空就开始阴沉起来了。
他靠在窗框上,看着医院后面的杂树林。突然……
那种感觉总是毫无前兆地袭来。不会头痛、头晕或犯困,只是突然间,他的心灵就与身体分离开来。
他会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他无法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在心中默念着“糟了”。而话音未落,他的心就会被吸进银白色的炫目光芒中,远离“现实”。
然后,他的心会飞到某个地方。
就是这种感觉。
飞着飞着,又变成了那个地方的某人的“眼睛”。
然而,当心灵回归肉体时,成为“眼睛”时经历的事情会变得特别暧昧不明。
周围人总是说,那是你在做梦——起初真实哉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认为那并不是梦。因为他平时睡觉时做的梦完全不是这种感觉。
“发作”的持续时间长短不一,短则几十秒,长则几十分钟。恢复正常时,他会完全不记得“现实”中的肉体在“发作”期间处于怎样的状态。
而与肉体分离的心的确会在那段时间里看到、听到或感觉到什么,也会进行思考。至少真实哉是这么觉得的。
那他的心到底飞到哪儿去了,又成了谁的“眼睛”呢?
真实哉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他的确看到了“某些东西”,但他总是想不起来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经历的确与梦有着几分类似。
他试图跟周围的人们描述这种既脱离现实又不明确的感觉,但谁都不会把他的话当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姐姐自不用说,父亲出事之前也对他的说辞嗤之以鼻。朋友、老师和医生们总会用“你在做梦”这句话打发他。
迄今为止,唯一认真听他说过这些事的人只有一个。去年夏天,他为了做检查在东京的医院里住了几天。当时,他在医院里认识了一名女子。她叫茜——茜由美子。
真实哉喝了口温热的可可,转向朝南的窗户。他拿着饮料罐,站起身,随意地朝窗口走去。
我必须想起来。
不知为何,这种念头比平时更强烈。
刚才“看见”的东西——变成某人的“眼睛”之后目击到的那东西是……
窗外有个破烂的后院,再往外则是一片小沼泽,就跟小学的泳池一般大。铅灰色的水面上,有微风吹拂而成的涟漪。离医院较近的岸边,有一排开得正旺的樱花,那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华美风景。
沼泽后面是一片阴森的杂木林,跟西边一样。更远处便是连绵的群山。
忽然,森林里升腾起一缕黑烟。冒烟的地方离医院很远。
(那是什么啊?)
真实哉很惊讶,而与此同时……
“啊!”他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干吗?”背后的爱香问道,“你又怎么了?”
“啊”真实哉继续喊着,“啊啊啊”
恢复神智之前,变成某人的“眼睛”时看到的光景在脑海中复苏了。
“糟了”真实哉离开窗边,冲回姐姐身旁喊道,“糟了,出大事了,姐姐!”
“出什么大事了?”
“我看见了,我变成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我看见了!”
“什么啊,你还没清醒吗?”
“我没骗你,我真的看见了!”真实哉非常亢奋,可爱香懒得搭理他,他只能抓住姐姐的毛衣衣角喊道,“真的出大事了,姐姐你好好听我说啊!”
“好好好”爱香不耐烦地回答道,将可乐罐放在了桌上,“我听你说还不行啊。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那不是梦!)
真实哉拼命摇头,一脸严肃地望着姐姐的脸。
“有个男人——一个大个子男人发动了袭击!”真实哉高声说道,“一开始是开车的男人,然后是他的孩子,最后那个孩子的妈妈开车撞了那个大个子”
“喂,真实哉”
“那家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真实哉,你在胡说些什么呢,那人怎么可怕了?”
“他会杀人,会胡乱杀人”
“杀人?”爱香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她轻咬下唇,瞪了弟弟一眼,“别闹了,真实哉,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居然是这种胡话。”
说着,她瞥了病床一眼。他们的父亲,白河诚二郎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
“可我说的是真话啊,没骗你,我真的看见了!”真实哉拼命诉说着,“那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长得跟怪物一样,力气好大好大。汽车冲着他开过去,他却直接跳到了车上,打碎了挡风玻璃,然后”
“够了!姐姐要生气了!”
“然后车就滚下了山,然后啊没错!”两件事在真实哉的脑海中连接上了。他不顾即将发火的姐姐,道出了自己的猜测,“他是杀人鬼!”
爱香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那家伙肯定是在那座山上袭击爸爸他们的杀人鬼!就是长谷口叔叔提起过的那个杀人鬼!杀掉绳井叔叔的家伙!把爸爸害成这样的家伙!那家伙肯定是”
“住口!”
啪!爱香的右手狠狠甩向真实哉的脸颊。弟弟大吃一惊,捂住自己的脸。
爱香扭头说道:“别说了!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别——别当着爸爸的面说这种事!”一双大眼睛噙着泪水。
“可是”真实哉说到一半,便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居然无意间惹哭了素来要强的姐姐。这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他用全身的理性压制着亢奋的神经,向姐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姐姐。我知错了,我不说了”
他瞥了病床一眼。
裹着绷带的头,插着针管的手臂——父亲动不了,也不会说话,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这种被称作“植物人”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
03
房门轻轻开启,他们的母亲与伯父进来了。
母亲名叫聪美,三十五岁,风韵犹存。上大学时,她认识了比自己大五岁的诚二郎,没毕业就登记结婚了。二十一岁那年,她生下了爱香。据说她是带着孩子参加毕业典礼的。当然,爱香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爱香长得像妈妈,而真实哉则像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