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真实哉总算到了白河家的大门口。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夜晚因狂风暴雨而骚动。站在门口不可能听见屋里的动静。
几十分钟前,他倒在医院门口的泥泞中,险些被绝望的波涛所吞噬。
“我们姐妹俩的心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他想起了茜由美子的话,成功将自己的“声音”发送给了爱香。但他还是晕过去了,半晌没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关,调整呼吸,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没走几步又滑倒了。衣服、脸、头发全身都是雨水与泥水,每一块肌肉都无比沉重。他甚至感觉不到疲劳与不快,简直成了个一无是处的泥人。
就在他使出浑身解数再次爬起来时,他与爱香实现了第二次“通信”。
“住手,住手!”她的“声音”在他的心中轻轻地回响。紧接着,则是“我得去救和博哥哥”的念头。
“再这么下去,和博哥哥会被他杀掉的!我得去救他!我得去”
听到这句话,真实哉便猜到了姐姐眼前正发生着什么。
是那家伙。杀人鬼终于在姐姐面前现身了。而他正当着姐姐的面,企图杀死和博哥哥。
(不行!)
真实哉连忙将“声音”发送过去。
(不行啊,姐姐!)
他能感觉到姐姐接收到了他的话。
(不行啊!)
真实哉重复道。
(不行!)
(快逃!)
(和博哥哥要被他弄死了!)
爱香的“声音”回答道。
(我要去救他!)
(不行!你打不过他的!)
(可)
(这)
(他是怪物!你打不过的!)
(可和博哥哥)
(不行!快逃!否则你也会被杀掉的!)
真实哉在滂沱大雨中撑起膝盖,握紧拳头。
(快逃!快)
“住手!”爱香的喊声在真实哉心中回荡。那是染上恐惧色彩的、无比凄绝的惨叫。
(住手啊啊啊啊啊!)
“快逃啊,姐姐!”真实哉喊出了声,“快逃!”
第二次“通信”到此为止。
真实哉咬紧牙关,起身用手臂擦了擦被泥土弄脏的脸。狂风带着雨水袭来,仿佛在阻止他前行一般。真实哉很难站稳,但他还是拼命迈出一条腿。他弯下腰,用双手扶着颤抖的膝盖,鞭策着自己,因为他一旦松懈,就会再次倒下。
过了好久,他终于——终于走到了白河家的大门口。
(姐姐)
真实哉在心中呼唤着,伸手握住门把手。他仔细倾听,却听不见任何动静。
他鼓起勇气打开门。突然,真实哉发出一声沙哑的惨叫,瞠目结舌。
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这也太……
水泥地上有一个人头。那是启一郎大伯的头。他怒目圆睁,胡子拉碴,满脸是血,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
门厅化作不祥的血海,地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散乱在周围的是被切断的四肢。后藤满代的头落在墙边,她的躯体靠在通往走廊的门前。
“唔唔唔”真实哉用双手按着肮脏的脸颊,低声呻吟道,“大伯满代阿姨”
蜷缩在右边角落里的喵喵正在看着他。它岂能看透真实哉的心思。只听见它叫了一声,很是不屑地歪起了小脑袋。
真实哉继续扶着脸颊,湿透了的身体猛地一晃。
(是那家伙干的!)
杀人鬼的可怕杀戮在他脑海中重播,每一幕都是如此鲜明。
(大伯,满代阿姨大家都被那家伙杀掉了)
恐惧与愤怒混作一团,撼动着他的心。而他心中的邪恶波动……
杀……
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啊啊姐姐)
真实哉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姐姐呢?)
通往走廊的门敞开着,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门后是通往里屋的昏暗走廊,走廊上好像有个人。是和博哥哥吗?
(你在哪儿啊,姐姐?)
杀,杀……
凶恶的杀戮意志袭来。意志的碎片(杀)就在他们的心中。真实哉集中注意力,将“声音”发送出去。
(你在哪儿啊,姐姐?)
他很快听到了回答。
(啊,真实哉)
爱香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太好了!)
真实哉松了口气,轻叹一声。
(你没事啊!)
(真实哉)
(你在哪儿?在哪儿啊?)
(道场。)
(我在道场里。)
(那家伙呢?)
(不知道)
(但他还没追来)
(而且我已经报警了)
(啊,太好了。)
真实哉又喘了口气。
(姐姐逃掉了啊)
(希望如此吧)
“声音”的口气很没底。
(真实哉,你呢?)
轮到爱香发问了。
(你在哪儿呢?)
(你在哪儿跟我说话呢?)
(我在)
正要回答“我在门口”时,他接收到的念力波突然乱了。
(怎么了,姐姐!)
但“声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是那家伙!)
(那家伙来了!)
那是爱香的独白。
糟了!说时迟那时快。啊他听见了虚弱的惨叫声。
(姐姐!)
真实哉急了。
(姐姐,没事吧?姐姐?)
真实哉拼命呼唤,可他就是听不见姐姐的“声音”。“通信”频道又关闭了。
“姐姐!”真实哉大喊一声。他随手抓起放在鞋架上的杀虫剂喷雾,穿过满是鲜血的门厅,冲进里屋。
02
杀人鬼踏着他砍倒的木板门走进道场。爱香鼓起勇气,狠狠瞪着她。
屋外只有一丝微弱的灯光。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轮廓,还有他右手中的斧头。刀刃上肯定沾满了牺牲者们的鲜血。
爱香将竹刀举在面前,双手与双膝瑟瑟发抖,难以克制。她尝试着用深呼吸的方式平静下来,无奈毫无用处。
杀人鬼的黑影渐渐逼近。令人作呕的恶臭穿过黑暗,扑鼻而来。屋里太暗了,看不清他到底长成什么样,唯有一双眸子放射出犀利的目光。
那是一双冷酷的、非人的眼睛,爱香心想。非人之物——与其说是野兽,不如说是“杀人机器”来得更贴切。
爱香能感觉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用颤抖的双手举着竹刀,透过面具的铁丝网盯着敌人,徐徐后退。
杀人鬼优哉游哉地朝她走来。与此同时……
杀……
强烈的邪恶波动穿透黑暗,向她逼来。
杀,杀……
爱香的手抖个不停。但她还是使劲握紧竹刀,抵挡无比的恐惧带来的压力。而她的内心深处……
杀……
也涌出了相同形状的波动,似乎在与敌人的波动共鸣。
杀,杀……
(啊,这是)
这是个不知不觉中蚕食了我的内心的东西,操纵我的手勒住真实哉的脖子的东西。这种东西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某个人的凶恶意志。而这个男人心里也有同样的东西。
杀,杀,杀,杀,杀……
两种波动相呼应,在黑暗中掀起异样的波涛。也许双方的平衡一旦打破,就能把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吞噬殆尽。爱香慌了,只得使劲摇头。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在愈发激荡的波涛中,杀人鬼缓缓举起斧头。咚!他猛地蹬了一下地板,扑向爱香。
“啊!”爱香高喊着举起竹刀,可对方挥下的斧头轻而易举地将竹刀打飞,还砸破了爱香脚底的地板,“不要啊!”
爱香丢下竹刀,往后一跳,后背撞到了墙壁。她已无路可退。
杀人鬼再次举起凶器,朝着背靠墙壁的猎物走去,将斧头对准猎物的额头劈下。
爱香拼命扭动身体,避开杀人鬼的攻击。斧头的刀刃擦过她的面具,砍碎了墙壁的木板。就是这轻轻的一擦,便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如果爱香没戴面具,怕是会被杀人鬼打晕吧。
她晃了晃麻木的头,沿着墙壁往侧面逃窜。杀人鬼无比从容地追了上去。
凶器第三次划破黑暗。
爱香抱着必死的觉悟转身,躲是躲开了,可她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两条腿拌在一起,整个人往侧面倒去。
她甚至来不及用手撑一下。右手以极不自然的角度压在身下,剧痛袭来,似乎是骨折了。
“不要啊”
爱香强忍着疼痛,嗓子因恐惧而抽搐。她拼命直起上半身,杀人鬼却如黑色高山一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要啊,住手啊,救命啊!”
我不想死。不想被这种家伙(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杀掉。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求你了,住手吧”
无所遁形,无处可逃,那就破罐子破摔吧。爱香扑向对方的双腿。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杀人鬼踢飞了。他不过是随便抬了抬腿而已。
爱香的头狠狠砸在墙壁上,意识瞬间远离,视野朦胧起来。杀人鬼的黑色轮廓开始溶解在黑暗中……
系在脑袋后面的绳结松了,面具歪得厉害。爱香干脆摘下面具,用双手捧着,往前一推。明知这么挡也是白搭,她还是想用面具稍作防御。
斧子慢慢升起。爱香不禁紧闭双眼。
“不要啊,救命啊”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但她在心底觉得,我没救了,死定了。
事情会变成这样,也许怪不得别人。都是我的错。要是我在病房里耐心听真实哉讲述,相信他的话要是他刚听见“声音”的时候,我就迅速采取行动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如果杀人鬼攻击和博哥哥的时候,我能捡起地上的斧头,给他致命的反击如果我没逃进道场……
无穷无尽的后悔一齐涌出。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种地方了。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一击打碎我的脑袋吧。至少别让我受太多罪。至少让我死个痛快吧。
然而几秒钟过去了,爱香并没有等到她所预料的冲击。斧头并没有挥下来。
(为什么)
爱香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杀人鬼的黑影依然矗立在她面前。他就这么高举着斧头,静止不动了,只是歪着脖子直愣愣地俯视着她。
他在犹豫?不会吧。这家伙怎么会有这种感情呢。
他是在吊我的胃口吗?他是觉得轻易杀掉我太无趣,想多花点时间好好折磨我吗?
“你在干什么!”爱香放下举着面具的双手,带着哭腔说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啊”
话音刚落,杀人鬼便摆正了脑袋。沾满血污的双唇猛地扬起,形成一抹极其恶心的笑容。不过爱香看不到。
握着斧头的双手愈发用力。就在斧头即将砸向猎物的额头时——
哒哒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娇小的人影扑向杀人鬼的后背。遭到突袭的杀人鬼失去平衡,他向后方转身,发出狂暴的低吟。
“姐姐!”来者奋力高喊着,“快逃!姐姐!”
03
杀人鬼的黑影回过身来,张开双臂,发动袭击。而真实哉则迅速冲进他的怀里,举起从房门口拿来的杀虫剂,对准敌人的面部喷射。
“哇啊!”撕心裂肺的吼声震撼了道场。真实哉喷中了敌人的双眼。
真实哉立刻向后方跳跃。杀人鬼一边挠着脸,一边迈着不稳定的步子往前走,好似醉汉。
机不可失!真实哉沿着墙壁,蹑手蹑脚地绕到爱香身边。
“啊,真实哉”倒在地上的爱香喘息道。
“嘘!”真实哉打断了她,用气声说道,“快逃啊,快!”
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杀人鬼就在道场中央。杀虫剂虽能让他暂时失明,却无法阻止他胡乱挥舞巨斧。
真实哉将手中的喷雾剂砸向反方向的墙壁。咣当!杀人鬼立刻朝那个方向走去。
真实哉看准机会,拉着爱香朝道场入口跑去。
他们踩着倒塌的门板,冲到道场外。
连接道场与主屋的走廊只有一层单薄的屋顶。大雨滂沱,走廊与户外无异。两人在湿透了的地板上步履蹒跚。
“吼哦哦”野兽般的咆哮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看,只见杀人鬼的黑影从道场里跑了出来。他已从喷雾剂带来的刺痛中恢复过来。他直视着两个猎物,高举斧头,仿佛在宣布:你们别想逃!
“到屋里去!”真实哉推了爱香的后背一把,“我会引开他的,姐姐你快逃!”
“你要干什么,真实哉?”爱香将惊愕的视线投向真实哉。
真实哉并没有给她反驳的余地:“要是我们两个一起逃,又被他追上了,那就完蛋了啊,所以”
“这怎么行”
“快逃啊!”真实哉用力推开爱香,独自冲进庭院,“过来!”真实哉朝杀人鬼喊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哦!”
“真实哉”爱香的声音消逝在雨中。
“我在这儿!”真实哉大喊道,“我在这儿!”
他捡起脚下的小石子,对准走廊上的黑影投去。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扔石子了。第一次是在医院大门口,为的是赶走正在吃尸体的狗。这次则恰恰相反,他是为了激怒敌人,让敌人到自己这边来。
像他那样瘦小无力的孩子,如此巨大的勇气究竟从何而来?真实哉自己也无法回答。
(加油啊,真实哉。不能再让他为非作歹了!)
心声借用父亲的音色(啊,爸爸),在脑中反复说道。
(你一定要救姐姐。加油啊。你可是男子汉啊,真实哉。)
没错。我是男子汉。我得保护姐姐。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姐姐。要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这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里。所以……
“过来啊!怪物!”
“吼!”杀人鬼以狂暴的呼号回应。黑影迅速跳下走廊。
“我在这儿!”真实哉又喊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在雨中飞奔起来。
他跑向道场后方,边跑边回头看。杀人鬼正以雷霆之势不断追击,他应该不会改变主意去追爱香,那就意味着真实哉一刻都停不得。
真实哉继续狂奔。
雨冰冷而激烈。真实哉甚至有了奔驰在大海中的错觉。他掏出体内仅剩的力气,发疯似的猛跑。
真实哉翻过院子的树篱,跳进医院的后院。白色建筑物角落的紧急出口映入眼帘。他连忙跑向出口,却发现门锁上了。啪嗒,啪嗒。可怕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
真实哉只得离开门口,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他只能在黑暗中再次奔跑起来。
那家伙要追来了。我跑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要是被他抓到,我就死定了。只要我还有力气,就得不停地跑。跑到深邃的黑暗尽头。跑到这个疯狂的夜晚结束为止。
然后——
真实哉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连一步都迈不动了。就在这时,他终于走到了黑暗的尽头。而他原本以为这片黑暗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朦胧的意识捕捉到眼前的新世界。放眼望去,皆是某种不可思议的白。
(这里到底是)
就在此时,天降奇迹。起风了。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真实哉的身体。而他只能眺望着眼前的风景,呆若木鸡。
原来他跑到了医院南侧的沼泽岸边。
他所看到的白是樱花的颜色。暴风雨将无数花瓣打落在地,好似银装素裹。而医院外稀疏的路灯则照亮了这一景象。
在这个血淋淋的疯狂夜晚,这幕光景体现出无比凄绝的美,令真实哉看得如痴如醉。
真实哉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选择了沼泽岸边的一棵樱花树,逃进树后的阴影处,死死地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他拼命调整紊乱的呼吸,竖起耳朵倾听追击者的气息。可等了好久,他都没听见杀人鬼的脚步声。
莫非他放弃了?还是我甩开了他?姐姐逃掉了吗?
大风再次吹起。就在这时,大马路那边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警车来了!)
真实哉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警察来了!)
真实哉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杀人鬼不见踪影。紧张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得救了。这样——这样我就……
他正想站起身子冲出去。可就在这时……
杀……
那种邪恶波动再次传来,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吓得真实哉动弹不得。
杀,杀……
他无法判断波动从何而来。是那家伙来了?还是从我心里来的?
两者都有,又好像都没有。都没有?可是……
杀,杀,杀,杀……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湿透了的白色花瓣被强风卷起,飞向空中。而花瓣后方——黑暗的深处,逐渐渗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啊来了)
真实哉急忙扑倒在地。
草丛在风雨中摇曳,而真实哉则在草丛之中窥视敌人的动静。
他大摇大摆地走来,右手握着那把斧头。看来他还没察觉到真实哉的藏身之地。
杀人鬼缓缓逼近。朦胧的黑色轮廓逐渐进入路灯的白色微光之中。他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被花瓣覆盖的地面上。突然,真实哉的视线停留在杀人鬼的脚边。
(光着脚?)
那家伙光着脚。他没穿鞋。
突然,真实哉心中陡然萌生出某种异样的杂音。
他没穿鞋。那家伙没穿鞋。
啪嗒啪嗒。穿着湿鞋子走路的响声在耳边响起。这脚步声是——那个时候听见的。今晚“发作”后,他变成了父亲的“眼睛”。那时,他曾听见过湿鞋子发出的脚步声。
之后他察觉到眼睛的主人正躺在511号房的床上。随后便是推开病房门的轻响。那家伙就这么走进了病房……
啪嗒啪嗒。那人穿着吸饱了水的鞋子那不是光脚走路时的脚步声。也就是说,那时进病房的人穿着鞋子——至少是类似鞋子的东西。可现在杂音越发膨胀,顺带唤起了他几乎忘却的某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