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叹道:“仲父待寡人忠心至此,乃寡人之福也。寡人与仲父已届暮年,安知下世可有君臣之缘哉?”
管仲道:“老臣只惟今生,不企来世。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君储位尚虚,亦宜早建,以杜后患。”
齐桓公道:“寡人有六子,皆庶出也。以长则无亏,以贤则昭。无亏乃长卫姬所出,长卫姬事寡人也最久,易牙、竖貂二人,亦屡屡言之,要寡人立无亏。但寡人又爱子昭之贤,意尚未决,今决之于仲 父。”
管仲素知易牙、竖貂奸佞,且与长卫姬勾结为党,恐无亏异日为君,内外合党,必乱国政。公子昭,郑姬所出,郑自子华受诛,郑文公一心事齐,借此又可结好。乃对曰:“欲嗣伯业,非贤不可,君既 知昭贤,何不立之?”
齐桓公道:“恐无亏挟长来争,奈何?”
管仲道:“周王之位,都是由您辅佐而确定,何况是齐国呢?主公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可择诸侯中最贤者,以昭托之,可无患矣!”
齐桓公轻轻颔首。
车继续前行,不日来到葵邱。葵邱地处齐国西境之界。周庄王十一年,管至父、连称屯兵葵邱,齐襄公瓜期不代,激起兵变,齐桓公才得以继承大统,转眼已过三十余年,在管仲辅佐下,励精图治,终 成霸业,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仲父!”齐桓公轻声问道:“周天子使者可曾来到?”
管仲对曰:“午后便到。”
齐桓公又道:“各国诸侯可曾到齐?”
管仲道:“就缺一个宋国。”
齐桓公道:“宋桓公御说刚刚下葬,世子兹父又没登基,怕是来不成了。”
管仲道:“世子兹父已经即位。”
齐桓公道:“兹父不是不愿为君吗?”
管仲道:“不是不愿为君,他觉得其兄公子目夷智而且贤,想把君位让给目夷,目夷至死不从。”
齐桓公道:“君位,人之极尊也。为得到它,不少人绞尽脑汁,甚而不惜以刀枪相见,兹父竟然让之,大贤也。”
管仲叹道:“环视当今之世,像兹父、目夷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齐桓公将话锋一转问道:“仲父,可记得寡人几合诸侯吗?”
管仲屈指数道:“主公于周釐王元年平宋乱,初合诸侯于北杏。周釐王二年会于鄄,四年会于幽。周惠王二十一年,主公集八国之兵伐楚,二十二年会于首止,二十三年伐郑,二十五年会于洮,今番会 于葵邱,计为兵车之会①兵车之会:指率兵车聚率伍,以军事促成外交的盟会。有三,衣裳之会有六。其中周天子遣使来盟有三。老臣数至此,主公乃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矣!”
话音未落,有内待来报:“宋襄公到。”
齐桓公向管仲问道:“宋襄公何许人也?”
管仲对曰:“宋国新君兹父是也。”
齐桓公喜道:“他竟也来了,仲父,咱俩迎他一迎。”
宋襄公见齐桓公亲来迎他,受宠若惊,深作一揖道:“有劳霸主大驾,寡人深为不安。”
齐桓公道:“贤侯国丧在身,姠姡汗糯丧服。以赴葵邱之盟,寡人深为感谢。”亲自将宋襄公导入馆驿:“贤侯暂且歇息,晚膳后寡人再来拜会。”说毕拱手而去。
途中,管仲向齐桓公问道:“主公觉得宋襄公这人怎样?”
齐桓公道:“方面大耳,面目慈祥,是一可交之人。”
管仲道:“主公之言是也。宋子①宋子:指宋襄公。有让国之美,可谓贤矣!且姼盎幔其事齐甚恭。立储之事,可以托之。”
齐桓公道:“寡人正有此意。待会儿仲父可去馆驿,致寡人相托之意,看他何说?”
管仲应命而去。宋襄公见管仲亲来拜访,忙命从人献果献茶。一杯茶下肚,管仲开门见山地说道:“俺家主公有六子,皆非嫡出,今欲择其贤者立之。贤者子昭也。然昭在兄弟辈中,排行第三。若立他 为储,异日后,恐怕伯仲①伯仲:指老大、老二。挟长来争。俺家主公欲将子昭托之贤侯,仰仗贤侯主持,使昭得以主齐之社稷。”
宋襄公起身谢道:“寡人德薄,恐有负霸主厚望,还请霸主另择他人。”
管仲道:“贤侯不必自谦,纵观各国之君,能立昭者,舍贤侯再无二人。”
宋襄公道:“既然仲父这么高看寡人,寡人敢不从命。”
管仲拜谢而去,报之桓公,桓公大喜,携酒来到襄公馆驿,尽欢而散。
转眼盟会已至,衣冠济济,环佩锵锵,诸侯先让天使升坛,然后依次而升。坛上设有天子虚位,诸侯北面拜稽,如朝觐之仪,然后各就位次。周公孔捧胙东向而立,传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于文武, 使孔赐伯舅胙。”
齐桓公闻言,手提袍裾下阶拜受。周公孔又道:“天子有后命,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不必下拜。”
齐桓公正要谢恩,管仲小声说道:“君虽谦,臣不可不敬。”
齐桓公忙改口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敢贪王命,而废臣职乎?”
说毕,疾趋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
诸侯见齐桓公谦恭遵礼,对他愈发敬重。齐桓公趁诸侯会盟之机,倡导周之《五禁》,载之以书。何为《五禁》?一曰毋雍泉,二曰毋遏籴,三曰勿易树①树:树在此无讲,可能是“世”之误。子,四 曰毋以妾为妻,五曰毋以妇人与国事。
会盟将毕之时,再申盟好,誓曰:“凡我同盟,言归于好。”但以载书,加于牲上,使人宣读,不再杀牲歃血,诸侯无不信服。
盟事已毕,齐桓公设大宴宴请天使周公孔及各诸侯,喝到酒酣耳热之时,齐桓公突然向周公孔问道:“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其典何如?”
齐桓公往日与天使说话,常以小白称之,从未自称寡人,今日……周公孔心中尽管有些不悦,仍和颜回道:“古者确有封泰山,禅梁父①梁父:泰山下之小山名。之事。封泰山者,筑土为坛,金泥玉检 以祭天,报天之功。天处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禅梁父者,扫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为车,葅秸为藉,祭而掩之,所以报地。三代受命而兴,获祐于天地,故隆此美报也。”
齐桓公环视诸侯:“夏都于安邑,商都于亳,周都于丰镐。泰山、梁父,去都城甚远,犹且封之禅之。今二山在寡人封内,寡人欲邀请天子,举此旷典,诸君以为如何?”
众诸侯面面相觑,无一人应和。
良久,周公孔语带讥讽道:“君以为可,谁敢曰不可!”齐桓公闻周公孔语中有刺,便讪讪说道:“今日诸侯尽情饮酒,封禅之事,俟明日再议。”言毕起座,持觞邀饮。
宴散,周公孔直造管仲下榻处,与之语道:“夫封禅之事,非诸侯所当言也。仲父不能发一言谏止乎?”
管仲曰:“吾君好胜,可以慢慢劝说,不可正面驳斥。夷吾这就去私下劝谏。”
送走了天使,管仲径奔桓公之门。桓公业已就寝,闻报,忙道了一声请字。俟管仲进来,他正在穿衣,管仲止之道:“不必,不必,臣有一句话,说完就走。”
齐桓公笑道:“熟不拘礼,寡人依您。”遂命小内侍置座于榻前,赐管仲就坐。
管仲侧身而坐,问道:“君欲封禅,信乎?”
桓公道:“何为不信?”
管仲道:“古者封禅,自无怀氏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后得封。”
齐桓公艴然作色道:“寡人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灭令支,斩孤竹;西涉流沙,至于太行;诸侯莫与违也。寡人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三代受命,有过于此么?封 泰山,禅梁父,以示子孙,不亦可乎?”
管仲对道:“古之受命者,先有贞祥示征,然后备物而封,其典甚隆备也,鄗上①鄗上:古地名。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谓之‘灵茅’,王者受命则生焉,所以为藉。 东海致比目之鱼①比目鱼:鱼纲,蝶形目鱼类的总称。包括鳟、鲆、鲽、鳎、舌鳎各科鱼类。,西海致比翼之鸟①比翼鸟:鸟名,即“鹣鹣”。传说此鸟一目一翼,不见不飞。常比喻夫妇。,祥瑞之物 ,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书史册,为子孙荣。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鹗①鸱鹗:像猫头鹰一样的鸟,古人认为见之不祥。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笑于君矣 !”
齐桓公听了管仲之言,面色灰暗,良久不语。管仲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翌日,齐桓公再不言封禅之事。
齐桓公虽说听从了管仲的劝谏,放弃了封禅,但从葵邱会盟归来,自以为功高盖世,乃于临淄大兴土木,改建宫殿,其富丽堂皇之度,超过了周天子之王宫,所用乘舆服饰之制,亦攀比王室。引得齐人 议论纷纷,企盼管仲前去进谏。谁知,管仲比齐桓公还要奢侈,于相府筑台三层,广袤十里,高十仞,名为“三归之台”。言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也。并作《三归台赋》,谱之以曲,到处传唱。赋 曰:
君谋霸兮,我国必强。
强必贵兮,不强必贱。
强必富兮,不强必贫。
强必饱兮,不强必饥。
立四维①四维:礼义廉耻。兮,我国可立。
行法制兮,国有安泰。
废公田兮,民不忧饥。
兴工商兮,财货充盈。
薄税赋兮,民富国强。
君恤民兮,民归效命。
尊王室兮,必攘夷狄。
四夷归兮,天下一家。
亲诸侯兮,轻币重礼。
厚布德兮,存亡扶危。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都郭雄伟兮,市井稠密。
行者摩肩兮,立者并迹。
大衢通天兮,辂辂洪,古代的大车。古代一种轻便的车。毂击。
风从虎兮,诸侯归服。
云从龙兮,霸业永固。
筑高台兮,曰其三归。
酬远客兮,万国冕旒。
管仲又命家奴,以树塞门,以蔽内外。设反坫,以待列国之使臣。至于生活,更为奢侈,按照管仲的话说:“尝至味而,罢至乐而,雕卵然后瀹之,雕缓箪嘀。”也就是说吃要吃那些味道最好的食物, 听要听那些韵律特别动听的音乐,蛋类要先在上面画上图画再煮了吃,木柴要先雕刻成美丽的艺术品再烧,奢侈浪费到这种程度,真是骇人听闻。
消息传到鲍叔牙耳里,既惊讶又气愤,登门相责:“夷吾兄,你原本是很节俭很守礼的,怎么变成这样?”
管仲笑对曰:“主公是这样呀!”
鲍叔牙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这是一个贤相应该做的吗?”
管仲对曰:“夫人主不惜勤劳,以成功业,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若以礼绳之,彼将苦而生怠。吾之所以为此,亦聊为吾君分谤,此其一也。”
略顿又道:“奢侈固然不好,那是对一般百姓而言。对于富人,不奢侈如何放散资财?‘巨瘗窨①巨瘗窨:挖巨大的墓穴。,所以使民也;美垄墓①美垄墓:在墓中雕刻石璧。,所以使文萌也;巨棺椁 ①巨棺椁:人死后要用大棺材。,所以起木工也;多衣食,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次浮也,有差樊,有瘗藏。作比相食,然后民相利’。这就是‘富者糜之,贫者为之’的方法。让富者雇佣许多 人为其修建坟墓、棺椁,以及准备大量的随葬品,耗费大量的资财用以交付工钱,这样老百姓就有活干,有饭吃了。还要让‘积者立余食而侈,美车马而驰,多酒醴而糜’,而乐、马、酒,都要靠老百 姓生产出来,这也是使富者放散资财而利于百姓的办法呀。”
鲍叔牙沉哦有顷道:“愚弟说不过您,但愚弟总觉得您这些做法有些不妥。告辞了。”
刚刚送走了鲍叔牙,齐桓公遣使来召。管仲来到寿宫,正要以大礼参拜,齐桓公伸手拦道:“此非大殿,不必行君臣大礼。坐,请坐。”
待管仲落座,齐桓公问道:“寡人听说,晋已灭了虢、虞二国?”
管仲道:“臣亦闻之。”
齐桓公道:“晋前次灭狄、灭霍、灭魏,今又灭虢、灭虞,数年之间,连灭五国,可见势力之强。强必与我争霸,为之奈何?”
管仲对道:“晋连灭五国,五国皆小国也。且是,虢、虞之亡,非亡于晋,而亡于己也。”
齐桓公道:“此话怎讲?”
管仲道:“虢,虞,毗邻也,世为姻缘,晋国虽有吞并二国之心,虑其互救,未敢轻举妄动。后有大夫荀息献计,以垂棘①垂棘:晋国地名,产美玉。之璧,屈产①屈:今山西石缕,产宝马。之乘,厚 赂虞君,虞君贪其璧马,借道于晋,晋灭虢,返道途中顺手牵羊灭了虞国。”
齐桓公道:“此计并不高明,难道虞君还识不破么?即使虞君未能识破,寡人听说虞国有二贤臣,一为百里奚,一为宫之奇,他们也识不破吗?”
管仲道:“识破又有何用?虞君不听,宫之奇一气之下出奔宋国。”
齐桓公道:“百里奚呢?他跑了没有?”
管仲道:“没有。”
齐桓公道:“他如今在哪里?”
管仲道:“在晋国为俘呢。”
齐桓公道:“这样的人才,流落到晋国,非齐国之福也。快想法把他弄过来。”
管仲回道:“是。臣这就遣人前去寻找百里奚。”
齐桓公摇手说道:“不用了。这事就交给竖貂吧,他人机灵。”
管仲张了张嘴,又将话吞回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