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从反对有为的政治出发,提倡“以不治而治之”的“无为而治”政治。他这一思想是从老子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居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五十七章)出发的。他说: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在宥》
“在宥天下”,即任随天下的人,按其素朴无私的“耕而食,织而衣”的自然之性发展,不要去加以人为地约束和促进,这样天下就会大治。其实“在宥天下”就是用“无为”的办法去治理天下。
“不闻治天下”,是说:未听见过用有为的办法,通过仁义、礼法的各种制度,能治理好天下。
“淫其性”,是指:怕天下人失其素朴无私的本性。
“迁其德”,指改变了人的原有品德。
“有治天下者哉!”是指:如果能用“不淫其性”、“不迁其德”的办法,让人民自己管理好自己,天下岂不是不加人为的治理,而治了吗?!
在这里庄子主张的政治最高原则是“无为”,因为只有“无为”,才不会束缚人的自然之性,只有让人民自然之性无拘无束地发展,社会才能得到大治。由于政治的最高原则是“无为”,所以不仅要在上层建筑中否定仁义、法度等东西,甚至在人使用的工具上,他也反对运用当时比较先进的工具如舟车兵甲等。他借用虚构的子贡与抱瓮老人的对话,来说明了他的这一主张。庄子说: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天地》
“子贡南游于楚”,“子贡”孔子的学生,“楚”即楚国,春秋战国时期,建都于今湖北的江陵。全句是说:子贡从北到南方的楚国来,宣传儒家的主张。
“反于晋,过汉阴,”,“反”,即回返。“晋”,春秋时在今山西及陕西、河南、河北一带建国。“汉”即汉水。江河的南面称阴。全句是说:子贡从楚国回来,从晋国的汉水南面过路。
“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丈人”,对长者的称呼。“方将”,即将在菜园中灌水。
“凿隧而入井”,指挖了一条从菜园通往井道的小路。
“抱瓮而出灌”,即用瓦罐从井中装水,然后抱出来灌菜园。
“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搰搰”(gú骨)指很费力,很困难。全句是说:这位老年人,用瓦罐子在井水里装水,再抱出来灌菜地,这种办法用力很多,工作很艰苦,但收效不大。
“有械于此”,指机械。即下面所说的“槔”(gǎo高)。这种槔又名桔(jié洁)槔,是利用杠杆原理制成的一种汲水机械。现今农村中称之为水车。
“浸百畦”,即一天便可灌一百畦田地。
“挈水若抽,数如泆汤”,“挈”(qiè窃),指取。“抽”即汲出抽取。“数”(shuò朔),快。“泆荡”(yì tāng逸烫),即逸荡,指水流得很快,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全句是说:这种水车在井中汲起水来,像抽取东西一样方便,使水流起来,快得像开的水一样滚动。
“忿然作色而笑”,即老者先发怒而后又转怒为笑。
“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投机取巧之心。全句是说由于人从事这机械活动,必然产生破坏人原有的素朴无为本性,产生投机取巧之心。
“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纯白”指人纯洁清白的品质。“神生”,即神情。全句是说:由于人的投机取巧之心作怪,便破坏了人的纯洁清白的品质,因此使人的神志得不到安定。
“不载”,即不容。全句是说:用机械汲水这种活动,是“无为”之道所不容许的。
在这里儒家的子贡赞成用当时比较先进的水车去汲水灌园;道家学派的老人却坚持“抱瓮出灌”,这两者相比,庄子所主张的方法,是非常落后的。庄子为什么要反对运用当时先进的生产工具,坚持采取落后的办法呢?这就是他所说的:“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即认为:有了机械,就会出现灵巧的“机事”;有了“机事”,就会造成人产生投机取巧的“机心”。一旦“机心”产生,人们那种淳朴洁白的品质就会遭到破坏。为了保持庄子所说的淳朴洁白的品质,他宁愿采取极其落后的生产方法,也要拒绝使用当时比较先进的生产工具。最后抱瓮老人还非常自信地说:“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刻画出了一个顽固地拒绝先进科学知识,而又自我陶醉、自甘落后的庄派学者的典型面貌。
庄子从主张无为,反对有为,以及从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道德经》三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道德经》十九章)等出发,把“贤者”和“智者”都认为是引起人类产生争夺的根源。他说:“知之乾,争之器也。”他主张人类不要知识,不要文化,不要“贤者”和“智者”。认为有了知识和文化,就会助长人们之间的争夺。所以他极力反对当时儒、墨两家的“尚贤”和“举贡才”的政治主张。他说: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
《胠箧》
“延颈举踵”,即提起脚跟,伸长着脖子。表示对某人和某事的向往和钦佩。
“某所”,指某个地方。
“赢”(yíng盈),装足。“趣”,走向。全句是说:听到了某个地方有贤者,大家便装满了粮食作为途中的口粮,纷纷跑去找贤者求教。
“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内”是指家庭,“外”指家之外的社会。全句是说:在内抛弃了家庭,在外丢开了为其国家社会所做的工作。
“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是说为了寻找贤者,足迹遍布了诸侯的国土,所坐车子留下来的车痕,一个接一个的,达到了千里以上的路。
“上好知之过也”,“上”指最高统治者,好知(zhì智)即推崇才智。全句是说:这是由于处在上位的国君们喜欢贤者,推崇才智的结果啊!
“上诚好知而无道”,“道”在这里指道家的“无为之道”。全句是说:在上面的国君,他们喜欢贤人,推崇有才有智之士而违背了无为之道,所以便引出天下大乱来。
“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弩”(nū努),一种安有机械的弓。“毕”,一种小而有长柄的捕鸟兽的网。“弋”(yì亦),一种带绳的箭。“机变”,指机巧诈变。全句是说:关于制造弓弩毕弋这些东西的机巧诈变才智愈多,则鸟兽便不会得到安宁。
“钩饵罔罟罾笱”,“钩”即鱼钩。“饵”,引鱼上钩的食物。“罾”(zēnɡ增),一种用竹竿或木棍做支架的方形渔网,如倒伞状放入水中,发现鱼入其中,便立刻将架吊起,鱼便被捕在网内。“笱”(gǒu苟),用竹编成笼状的捕鱼工具,放入流水中,鱼从笼口进去而不能出。
“削格罗落罝罘”,“削格”用坚硬的竹或木做的一种捕捉野兽的器具,野兽踏其机关,脚便被钳住。“罗落”即罗网:“罝”(jiē揭)捕兽的网。“罘”(tǔ浮)通浮,一种安有机关、可以弄翻兽的网。
“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知诈”,即智术巧诈,诡计多端,“渐”(jiàn践),指剧。“渐毒”即异常的恶毒。“颉”(jié)借作黠。“颉滑”即奸诈狡猾。“坚白”即公孙龙的《坚白论》,庄子认为这种理论是一种诡辩。“解垢”(xiè gòu 懈够),后来指不约而遇,这里是指说话无依据,乱说一通。“同异”,指惠施的同异观点。
在这里庄子从坚持“无为”出发,集中反对孔、墨两家的“举贤”、“尚贤”思想和当时各国的国君为了本国的生存和强大,招纳“贤者”和选拔一批智谋之士的措施。他认为这样的结果,不仅会造成使许多人,为了钦佩贤者和向贤者学习,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和社会上所从事的工作,破坏了家庭和社会原有的安宁,而且危害最大的,则是破坏了人的素朴本性,促使产生出各种“机心”。从而导致想出更多统治人民的方法和争夺权利的策略,以及造出更多灵巧的机械来,这样更会加速人与人、家与家、国与国之间的争夺,更会造成天下大乱。庄子说:这样就像捕鸟的工具多了,则飞鸟得不到安宁;捕鱼的工具多了,则鱼不能在水中自由地生活;捕野兽的工具多了,野兽无法在山泽中生存一样,如果听任“坚白”、“同异”、“合纵”、“连横”等等各种奸诈狡猾、诡计多端的这些智谋得以施行,使人民受骗上当,那么天下必然会大乱。我们认为:庄子在这里把孔、墨的“举贤才”、“尚贤”思想和战国时期各国国君的用谋略之士的措施等同起来,是不恰当的。“举贤才”和“尚贤”思想,从其主要方面看来,是孔、墨两家针对当时的那种“亲亲尊尊”的世袭禄位制出发的,这种思想,主张国家在任用官吏时,不能只凭血缘的亲疏远近出发,而要根据才与德来作标准选用官吏。在当时的政治生活中,这主张是一种进步的措施。就是当时各国国君所重用的谋略之士,虽然其中也有一批不学无术,专门从事阴谋诡计的奸诈狡猾之人,但是在这批谋略之士中,确实也有一批具有开疆辟土、改造山河和能争善战之士,把这些对于统一中国,促进中国生产和社会发展的人,统统称之为是从“机心”出发的奸诈狡猾的阴谋家,则是不恰当的。而且庄子在政治历史哲学中的根本错误,是在于他坚持人类初期有一种共同的素朴无为的无私本性。他把这种本性和与这种本性一起的原始社会作为人类社会、人类道德的最高表现,所以便导致他把以后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所出现的道德、文化和科学知识,以及在各个历史时期,所涌现出的领袖人物和贤者、智者都一律看做是对“素朴”、“无为”本性的破坏,而加以斥责,甚至反对一切科学文化知识,而自甘落后,极力鼓吹人应回到“与鹿豕居,与草木游”、“上如标枝,民如野鹿”那种社会中去。庄子还在《应帝王》篇中,营造了一个不仅反对人类应具有科学文化知识,甚至主张人不应该有感觉器官,认为只有没有感觉器官,才能保持人的无知无虑、浑然一团的混沌境界。他说: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应帝王》
“儵”(shù叔)与下文的“忽”、“浑沌”都是寓言中假设的人名。“谋报”即筹谋报答。“德”指浑沌“待之甚善”的恩德。“七窍”,即人身上的七个洞,指二眼、二耳、二鼻孔、一口。“息”,这里指人用鼻孔呼吸。
庄子这种反对人类应该“举贤才”,反对人类应具有科学文化知识,甚至主张人不应该有感觉器官的思想,自然是非常错误的。当然我们在他这种极端错误的政治、历史观中,也还可以看出其中包含有合理因素,那就是他主张人人应该要“心”如“赤子”,要像原始人类那样“素朴”、“无私”、“无相害之心”,要求人们不要从私心出发去进行追名逐利的争夺。在他反对举“贤者”的错误主张中,还可以看出他对当时新兴地主阶级及其官吏,想尽各种办法去欺压人民,统治人民,扰乱人民“耕而食,织而衣”的生活的不满。庄子的这些思想是合理的。但是这些合理的思想,在庄子的整个哲学中,却被利用来为他反对社会前进,否定一切科学文化知识的主张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