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青青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家徒四壁的茅草房,夯土而建的墙上炸裂出一道道缝隙,对面的土墙上有一个掏土挖出的窗户,窗户很小,光线也非常少,屋子里很昏暗,屋顶的茅草长时间没有翻新,使屋子里有一股很浓的刺鼻沤草味。
桂青青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她第一个丈夫李桐得了病花光积蓄之后,她卖房卖地没有地方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丈夫死在这间房里,紧接着不满三岁的儿子得了天花,也死在这里……
桂青青猛然想到她自己,其实也死了,是被第二个丈夫下令活活打死的,她怎么会来到这个伤心地?是了,一定是她的魂魄还不能忘怀,所以回来看最后一眼,桂青青合上眼,眼角一串泪珠滚滚而下……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青青,青青在吗?”
桂青青眼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进屋的是个满脸皱纹的农妇,身上虽然穿的是粗布衣裳,却浆洗的很干净整洁,隐隐能闻到一股皂角豆的味道。
“青青,是我,你婶娘,你可好点了?我给老二媳妇炖了一只鸡,给你送一点过来,快起来吃吧,你要想开点,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婶娘?”桂青青看着那有些熟识的面孔,想起来这是李桐的婶娘宋氏,一直待她不错的,眼看着婶娘打开抱着的瓦罐,一股子香味儿扑面而来,桂青青不由怔忪起来,一切怎么这么真实?难道自己不是鬼魂?难道自己还活着,难道重生回到了十年前吗?
眼见桂青青愣神,宋氏说道:“青青,别自己苦了自己,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才十八岁,以后再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就把这些当成一场噩梦吧。”她说着,盛了一碗鸡汤递给桂青青。
原来她竟然真的回到了十年前!难道是老天知道她死的不甘、死的冤枉吗?!十年前的丧夫丧子之痛,随着岁月的流逝,至今已经不那么让她痛彻心肺了,而十年后的她死在第二任丈夫手中,她的心中只有恨,恨他听信正妻的话,不肯听自己辩解,恨自己只是个被卖入宋府的妾侍,只能任人打杀……
桂青青喝了一碗鸡汤,觉得身上慢慢的暖和了,又有了活力,这才说道:“婶娘,谢谢你能来看我。”
“看你这孩子,跟婶娘还客气什么?头两年你也没少照顾婶娘。”
若说照顾,桂青青还真没照顾什么,也就是宋氏的眼神不好,桂青青时常帮着她做点针线活儿罢了。宋氏共有三个儿子,头两年还都没有成亲,也没有人帮她,如今她的孙女都满地跑了,如果桂青青没有记错的话,如今她的二儿媳也生了孩子了,对,刚才还说她给二儿媳炖了鸡汤。
桂青青问道:“我恍惚听说,杜氏生的是男孩吧?”
宋氏笑道:“可不是!如今李家终于有后了,你叔如今可高兴了。”
“那恭喜婶子了。”
宋氏笑着和她寒暄几句,见桂青青的精神好了不少,又问道:“你如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桂青青如今住的这茅草房,是一院三间被李家废置了几年的老房子,这也是为什么屋里霉味重的原因,至于家里的水田旱田,也都卖了钱给李桐治病了,结果现在人去财空,什么也没有了。
桂青青说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针线活,打算绣点东西卖。”
宋氏说道:“你就没想着回娘家去?你如今连个傍身的孩子也没了,又这么年轻,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还守着做什么?不如让你爹娘再给你选一个好人家,你公公是个明白人,不会不准……”
桂青青自然明白这些难处,前世就是想改嫁,她才回到了娘家,可是她的娘早就死了,人家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她回到娘家不久,后娘就整天摔盆子摔碗,每天打鸡骂狗,吵得家宅不宁,后来他爹就做主把她卖给了宋子桥做妾,说是宋子桥的妻子不能生养,而她是生过儿子的,只要到宋家生了儿子,就一步登天了……
宋子桥举人出身,家里良田千亩,是青浦县上有名的富户,家里还有几个铺子,做着生意,他在集市上看到了桂青青,觉得惊艳,就使人来桂家买她,她也是穷怕了,再说又是个寡妇,能给宋子桥做妾,当时她自己也觉得是烧了高香了,哪想到等待她的会是被打死的命运?
现在桂青青仔细想来,宋子桥的新宠,就是他的嫡妻尚氏寻来的,也不过是看宋子桥太宠爱她了,用来夺宠的,可是她已经失宠了,为什么又要害她?思来想去,她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儿,那天她的儿子偷偷喊了她一声娘亲,被尚氏听到了。
是啊,只有她死了,她生下的儿子才能完全是尚氏的,那个从小就被尚氏抱到身边抚养的儿子,他不会想到他的一声呼唤,就要了他亲娘的性命吧?桂青青现在想明白了,那个从她房中跑出去的男人,也应该是尚氏安排的,没有主妇的参与,家里怎么会放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最让她伤心的就是宋子桥,刚进宋府的时候,甜言蜜语恩爱有加,哪怕几年之后他有了新欢忘了她这个旧爱也罢,出了事儿他竟然不容她辩解半句,就吩咐下人乱棍打死,在他的心里,难道对她就半点情意都没有吗?她可是他孩子的亲娘……
想起往事,桂青青黯然神伤,宋氏又安慰了她一回,桂青青苦笑道:“婶子,我的娘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回去也罢。”
宋氏叹了口气“明天就是集市了,你想不想去看看?就算不买什么,也去散散心吧,铁蛋媳妇要去呢,你们可以搭个伴儿。”
铁蛋媳妇是宋氏的大儿媳妇田氏,桂青青点头“好,我正要买些针线。”
桂青青送走了宋氏,赶紧回屋找银钱,时间太久,她居然忘了钱都藏在哪儿了,不过她记得原先的房子卖了五十两,后来花完了,又卖了两亩水田得了三十两,丈夫死后买棺材入殓花了精光,到了宝儿有病,家里的几亩旱田也都卖了,得了二十多两银子应该没花完。
桂青青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墙窟窿里找出了一角碎银子,约摸有二两重,又在床下的一个破瓦罐里,找到了六百多文铜钱。
看了看存粮,只有一斗左右的糙米了,还有些谷糠、麸皮,这些东西不仅是喂家禽的饲料,若赶上荒年也能吃的,自古糠菜半年粮,看见这些东西,桂青青心里总算有了底。
这些年桂青青在宋家,还是学了很多东西的,其中绣活便是一样,她以前就喜欢绣东西,后来跟着宋府的绣娘又学了些,为了博得宋子桥的欢心,她还学会了读书写字打算盘,有一次尚氏病重,桂青青还帮着打理过铺子的生意。
桂青青发了一阵子呆,想起过往种种,哀怨悲愤了半天,不过想到以后终于可以自己安排生活了,她又振奋起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桂青青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又烧了热水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忙碌是一剂良药,让她忘记悲恸,等她把换下的衣裳洗好了晾出去,太阳差不多快落山了,她看见院子里的野草都发了芽,琢磨着明天该买些菜籽,然后把院子的地翻一翻,也好种些蔬菜瓜果……
熬了一碗糙米粥,就着咸菜,桂青青开始吃晚饭,虽然这十来年她被宋府的好饭菜养刁了嘴,不过此时便是糙米,桂青青也吃得安然,终于不用在宋府满心算计的过日子了,不用算计别人,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算计,这种感觉很好。
桂青青刚吃了半碗饭,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紧接着茅草屋的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王氏的大嗓门顿时在房中响起“桂青青,你好不要脸,赶紧把欠我家的二两银子还来!”
王氏是李桐的三嫂,李桐病重卖地的时候,两亩水田就是卖给了三哥李柏,当时市价是十五两银子一亩,李桐仁义,说卖给三哥又不是外人,给十四两一亩就行,二亩水田是二十八两,李柏惧内,可是眼见四弟病重,他也不想占四弟的便宜,偷偷地补了二两,给桂青青的是三十两银子。
这事儿桂青青记得,十年前,也发生了这一幕,是李柏喝醉了说走了嘴,王氏便打上门来要银子。
桂青青此时已经没有十年前的气愤了,那时候觉得李家兄弟的情分薄,兄弟都病得要死了,两个哥哥也不说帮衬些,人死了之后王氏又为了二两银子上门吵闹,要知道,现在的水田,已经涨到十六两银子一亩了,按说王氏是占了便宜的,上一世桂青青不忿,跟王氏大吵了一架,然后就愤然回了娘家。
这一次桂青青不会了,不过是二两银子,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赚回来的,王氏在她眼里,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对一个陌生人不能要求太高,桂青青淡淡地说道:“三嫂请坐,我这就拿给你。”
王氏愣住了,没想到桂青青这么轻易的就会给她,等到桂青青拿了那一角银子出来,王氏还没回过神来,桂青青把银子塞到王氏手里说道:“三嫂仔细看看,这二两银子只多不少,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三嫂了,您走好。”
王氏本来怒气冲冲的来,想着跟桂青青干一架,没想到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此时有些讪讪的。
桂青青也懒得跟她说话,她送王氏出了柴门,便想着找一根绳子把这柴门绑上,免得阿猫阿狗的随意都能进来,怪让人害怕的,等到桂青青找了一条绳子出来,就见大门口站着一个人,此时一点星光都没有,桂青青也看不出是哪个,便问道:“是谁?”
“是我,你爹。”
桂青青听出来是公爹李福满的声音,忙问道:“爹,天晚了,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