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韩匡嗣在汤药局的藏书房里寻求适合皇后的药房。
几年前,他曾在这里读过一本记载民间奇门邪术的小册子,还记得里面有类似皇后病症的病例,因此他必须找到它,来确定自己的判断。
他刚与太医们交换过意见,又看了他们为皇后开的方子,知道该重新配药,因为那些药不能治本。而太医们都与他很熟悉,知道他家学渊源,医术高超,加上皇帝陛下已经宣旨,由他主持皇后的治疗事宜,其他太医只做协助工作,因此大家都乐意听他吩咐,按照他的建议修改药方,服从他拟定的治疗方案。
停止服用太医们开的药,他就得拿出有效的药方。解毒,看似不难,但因为皇后的怀孕,使得这项不太难的任务变得十分棘手。配药方必须谨慎,既要祛毒,又不能伤及皇后及她腹中的胎儿,因此,他必须先弄清皇后中的是什么毒。
从皇后的舌苔和脉象中,他隐约能猜到是什么毒,而如果他猜得不错,那必将在皇宫内引起不小的震动,因此他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他绝不能将那猜测说出口。
为了找到答案,他不顾鞍马劳累,征衣未解地窝在书堆里苦苦搜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那本边缘已经破损,但字迹依然清晰的小册子,那是一个晋朝不知名的道士所写的治病札记!
“季子,快把灯点亮些!”
他兴奋地唤弟子。自从贤宁登基,颇有医学天赋的儿子韩德让受封做官后,他失去了得力助手,只能让侍奉他多年、对岐黄之术同样很有兴趣,可惜资质较差的徒弟季子做了他的助手。
此刻听到师傅喊,昏昏欲睡的季子知道师傅找到医书了,也知道今夜师傅又将彻夜不眠。于是提振起精神,将灯拨亮,再去煮茶。
韩匡嗣则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了书中,他很快便找到了当年自己偶然读到的那段记载:“五月桃皮细如末,三岁龟甲两钱分,雁翎兔羽米汤送,任是顽蛊终成灰。”
二十八个字,实在不算多,理解却颇费心思。他反复默诵、仔细揣摩着这四句诗文,时而垂首沉思,时而皱眉自语,时而起身漫步,时而临窗听风。
夜深沉,天地静。凝视着天空闪烁的星辰,他苦苦地思索着,忽然,仿佛蒙昧的心扉被闪烁的星光击中,他茅塞顿开,反身走回案前提笔疾书,很快便写下一贴药方,搁笔再三斟酌后,他喊醒弟子:
“季子,快起来,随我配药去!”
趴在地毡上酣然大睡的季子倏然惊醒,一把扯下师傅半夜替他盖上的毛毡扔在一边,习惯性地伸手要方子:“师傅歇息,弟子去找汤药小底抓药。”
韩匡嗣推开他的手,“不,皇后的药,我得亲自配!”
五月桃的皮,三岁龟的甲,大雁的翎加兔毛……所有的材料汤药局都有,无论成或不成,他都的冒险一试。
佛晓前,韩匡嗣带着弟子往御帐行宫快步走去。
可是,他们被值更的黄门侍挡在了御帐外,说尚宫娘娘吩咐,陛下刚歇下,不可惊扰。
他们的争执惊动了御帐内侍夜的惜瑶,她走出来,看到来者是韩匡嗣时,吃惊地问:“燕王何事如此着急?”
“的确很急。”韩匡嗣指指身后弟子手里的瓷钵,“臣刚为皇后娘娘熬好药,送来给娘娘服用。请尚宫娘娘通融。”。
惜瑶说:“那把要给我,我送进去,燕王回去歇息吧。”
韩匡嗣当即拒绝,“不,这药得由臣亲自送进去。”
惜瑶没料到自己的好意会遭到他拒绝,本想发作,可想到皇帝一向器重他,便忍住脾气,为难地说:“燕王此时进去必定惊扰陛下。陛下已多日未安歇,今夜忙到快五更才睡下,请燕王把药留下,你天亮后再来探视皇后吧。”
“不行,臣等不到天亮!要不,请娘娘代臣进去禀报圣上,就说韩匡嗣送皇后娘娘的汤药来了。”
“皇后服药一向由小底伺候,燕王为何……”
“让燕王进来!”
他们身后的帐内传来耶律贤的声音。
“是,陛下!”
惜瑶不敢再阻拦,韩匡嗣带着弟子绕过她大步走进御帐,见耶律煌伫立在门边阴影里,耶律贤神情疲惫地坐在巨型灯烛下,两个侍夜的宫女站在他身后,由他身上穿着的汉式常服看,他应该是被耶律煌匆匆喊起来的。
“请恕臣此刻惊扰圣驾,但臣必须尽快让皇后娘娘服药!”韩匡嗣虽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闯宫,但心里仍有些戚戚。
可耶律贤在听到他的话,又看到他的弟子手里捧着钵子时,倦容立刻消失,急切地问:“爱卿找到药方了?”
“是的,臣连夜熬煮好送来,就是想亲眼看娘娘服下,观察娘娘病症。”
“好,你跟我进去。”耶律贤站起身,回头对站在身后的燕奴、琴花说:“你们不必跟着,汤药由燕王侍奉就行。”
“奴婢遵旨。”
进了寝殿,睡在帷帐下的白玉、石兰被惊醒,得知燕王送药来,急忙过来帮忙扶起昏睡的皇后。
面无血色的燕燕柔若无骨地由她们摆弄着,因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突兀地说:“三犬克阴,五虎制阳,天谴到!”
韩匡嗣浑身一震,冲口惊问:“皇后娘娘在说什么?”
耶律贤揽过燕燕,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苦笑道,“这几天她夜里常惊醒,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问她,也说不清,好像是做噩梦了。”
“陛下,娘娘的病也受此噩梦所苦啊!”韩匡嗣喟叹。
随后,他让白玉、石兰取来银碗,让弟子打开钵子将药倒入碗内。
令人诧异的是,钵子里装的并不是大家认为汤药,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
“米汤?!”石兰惊呼,“这不是药!”
“这是米汤,但也是药。”韩匡嗣看看她和同样满面惊诧却未置一词的皇帝,淡定地从腰囊内取出一包碾碎的药粉,让石兰用米汤调合后喂进皇后嘴里,自己则伸出二指搭上燕燕的手腕,观察着她的脉象。
燕燕的意识不是很清醒,嘴里断断续续咕哝着类似咒语的古怪话语,每当她烦躁不肯张口时,耶律贤就在她耳边轻言细语地哄着,而他的声音总能让她安静并配合地张嘴、吞咽。
将药喂完时,天边已渐露晨曦,看着靠在怀里仿佛陷入昏睡的燕燕,耶律贤担心地问:“燕王让皇后服药的方式很少见,以米汤送服,有何妙处?”
“臣正准备等会儿禀报皇上。”
耶律贤听他声音僵硬,又见他下颌紧绷,心知他有话想单独对自己说,便将燕燕的头轻轻放回床上,吩咐白玉石兰:“仔细伺候着。”
然后直起身对韩匡嗣说,“反正天也亮了,去御书阁吧。”
“臣还不能离开,皇后娘娘一会儿可能会有反应,臣得留此观察。”
“什么反应?”
“呕吐,或者腹泻。”
“药效?”
“是的。”
“以药逼出毒素?”
“正是。”
耶律贤沉默了,顿了顿才说,“那你随朕到外面坐坐。”
“遵旨。”
君臣二人安静地走出帐幔,耶律贤指指火炉,两人在炉边坐下。
韩匡嗣在耶律贤还是二皇子时,就以太庙详稳的身份常年陪侍在耶律贤身边照料陪伴他,因此他们之间有种超越君臣关系的亲近与默契,仅仅几句简短对话,耶律贤便知道他心中已对燕燕所中的毒有所了解,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他不愿轻易说出来。
“既然要等,那朕与你一起等,顺便听你说说皇后的病因。”
“陛下,皇后娘娘的病臣看着像蛊疾。”
“蛊疾!”
耶律贤神情大变,忽地坐直了身子,双眸闪着令人胆寒的冷芒,“你是说,宫中有人施厌魅之术?”
韩匡嗣点头。“厌魅之术是契丹皇室的大忌,臣不敢轻言妄论,但从娘娘的脉象及惊梦呓语上看,臣确信娘娘是中了蛊……”
“陛下!燕王!”
正说着,石兰惊慌地跑来,“娘娘……娘娘呕吐……蜘蛛!”
“这就是啦!”
韩匡嗣抚膝低吼,顾不上君臣礼节,起身就往寝殿内走。但耶律贤比他更快,已走在他的前头,两人刚到门口,就见季子端着溺盆走出来。
“红蜘蛛!”
看到那只不大的红褐色蜘蛛在白色呕吐物中蠕动,韩匡嗣如释重负,“陛下,臣没有说错,的确有人给皇后娘娘喂了蛊毒,幸好还没有长大,否则娘娘性命堪忧哪!”
“踩死它!”看着那丑陋的昆虫,想到作恶者阴险毒辣的用心,耶律贤怒不可遏,“朕要它的主人与它同样下场!”
“陛下放心,它活不了。”
耶律贤厌恶地看了那东西一眼,对他说:“先看皇后去吧。”
“清洗蜘蛛,留着还有用。”韩匡嗣吩咐季子。
御榻上,燕燕直挺挺地坐着,一见他们进来就惊惧而绝望地说:“燕王错了,我肚子里没有孩子,有蜘蛛!”
韩匡嗣回道:“娘娘腹中的确有孩子,至于蜘蛛,吐出来就没事了。”
“相信燕王说的。”耶律贤走过来握住她向他伸出的手,心惊地想,她的精神似乎比先前还好,难道是吐出了蜘蛛的原因,还是受了惊吓?
“你感觉怎样?”
“我很好,先前的那些疼痛感都不见了。”燕燕依然苍白虚弱,但意识比较清楚了,“只是……那东西好恶心!”
想到一只红蜘蛛从自己嘴巴里出来,她又想吐了。
“别再想它,那是有人想害你,朕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