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你的荷包呢?”
匆匆赶来找她的韩德让见面就问。
见他面带焦虑,燕燕急忙摸摸腰部,空荡荡的,旋即恍然道:“给笔砚小底挂到柳树上去了。”
“我找过,树上没有啊。”韩德让俊面乌黑,“等会射柳时,我可不想射到别人的荷包!”
“我们再去找找。”燕燕当然更不愿,忙拉他返回柳树林。
他们挨棵树地找,连淑怡和小底们也来帮忙,可谁也没找到那只缂丝荷包。
眼见时辰到,燕燕身上又没有第二只荷包,韩德让只好放弃,“算了,反正我们已订亲,就算有谁误射荷包也抢不走你!”
之后,不管其他人如何激将,他都拒绝参加游戏,同燕燕坐在一边观看。
按照习俗,射柳本是事先将柳树干中上部削去一块皮,露白处为靶心,让参赛者依次驰马拈弓射白点,射断柳干后驰马接断柳在手者为胜,将得到皇上赏赐。但今年不知是谁给皇帝想了新奇的玩法,让没出嫁的女宾把随身荷包系在树上,由男子射取,取得荷包的男子得到的奖赏是向该女子求婚。
今天的荷包大都系得很有技巧,不是系在粗大的树干上,而是在柔软的柳枝上,湖边风大,树枝摇动,能射中荷包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是把临近的柳枝给射落了。因此一场游戏后,获得向佳人求亲的只有四人,还都是女方放水成就好事的。
游玩结束时,天已黄昏,不久前比赛骑鞠的草场点起了篝火,烤羊肉的香味弥
漫在空气中。虽然立国建邦多年,但契丹人仍喜欢在草原上庆祝节日。
能歌善舞的人们纷纷上场表演。武士雄壮有力的猎舞,姑娘们柔美的祭祀舞轮番上阵;淑怡弹奏的琵琶、燕燕的两个姐姐在父亲古琴伴奏下献上的美妙舞姿,韩德让一曲婉转缠绵的箫声,无不让帝后大喜。
“听说萧爱卿的小女儿虽然年少,但琴技出色,犹擅箜篌,近日朕得一箜篌贡品,何不让她为朕弹奏一曲?”兴致颇浓的皇帝对萧思温说。
坐在父亲和韩德让中间的燕燕正昏昏欲睡,听到皇帝的话,脑子激灵灵一颤,清醒了,悄悄拽了拽父亲的衣袖,暗示她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弹琴。
萧思温明白女儿的意思,起身对皇帝说:“谢皇上嘉宠,然小女顽劣,琴艺不精,臣恐埋汰了陛下圣听。”
父亲婉拒令燕燕暗喜,却听皇帝说:“不妨事,图个高兴而已。”
萧思温不能固辞,转向女儿,“燕儿且为皇上奉献一曲。”
“去吧,就当在家抚琴。”韩德让也悄声鼓励她。
燕燕只得起身走到已被安置在篝火边的箜篌前,恭恭敬敬地对皇帝和皇后行了个礼,脆声道:“臣女燕燕为皇上、皇后陛下献曲。”
礼罢,她端坐琴前,看清楚通红琴身和精美双凤时,小脸一亮:凤首箜篌!
她之所以喜欢箜篌,源自于初学琴时,琴师傅讲过的一段传说。
轩辕帝时,有乐师师延以红木制凤雕弦琴,穷毕生之功终得一赤色凤首箜篌,设二十五弦,以求天地绝音。一日,在碧落山顶试琴,那宽广柔美的音域穿日月破乾坤直抵天庭,引来众神下凡聆听忘了司职,天帝大怒,收了师延的凤首箜篌。师延痛失用心血制成的箜篌,大恸,便日日在山巅吹玉管,其音如泣如诉,余韵缭绕天地旷日不绝,天上神仙再次心动,不顾天庭极严的律法,纷纷偷下凡间。天帝无奈,只得把凤首箜篌还给了师延,师延负琴而去,天界复归平静,从此,凤首箜篌成为人间极品乐器。
此刻想起那个传说,看着振翅欲飞的凤凰,燕燕的情绪激动,手指抚上铮亮的琴弦,轻拨疾捻,一曲《玄鸟》由指尖倾泻而出。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
灼灼火焰映红裳,铿锵琴音绕殿堂。众人屏息,帝王侧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粉雕玉琢的她,绰约中犹见天真拙朴,灵动中更显容淡华伫。可惜,虽然她音质纯正,旋律悠扬,但稚嫩如她,仍显气势不足。
就在众人有所遗憾时,一个清亮激昂的笛音和上了她的琴声。顿时,曲调音域一转,高亢激越。琴笛相和,急而不断地把那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气势烘托了出来。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
燕燕突听笛音相和时吃了一惊,手指不免微滞,但瞬间便被那清震笛声激起好胜心,也猜出了那人是谁,于是手指飞旋,毫不畏缩地跟上了他的气韵节拍。
当最后一个滑音结束时,满场缄默,月静星灿,似都被这激越之音所震撼。
燕燕抬头,见湖边教她选芦叶的男孩正手持玉笛望着她,一双凤目熠熠闪亮。
“和得好!”
上首传来掌声,打破满场沉寂,。
众人望向拍掌的皇帝,而他阴沉的面色莫不叫人噤若寒蝉,再听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令现场诸人惊悚不安。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好!好!”
辽皇耶律璟口中连声赞“好”,声音听起来却似牙痛,一对阴鸷犀利的目光看看燕燕,再转向早已惶恐不已的萧思温,厉声道:“萧爱卿的燕燕可不正是这‘降而生商’的玄鸟吗?只不知她所‘生’之‘商’为何者?”
“陛下,请恕小女无知……”
萧思温疾步向前,倾身跪伏在皇帝座前。
凡读诗者皆知,玄鸟指的就是燕子,如今女儿刚巧乳名燕燕,偏偏选了这首歌颂玄鸟造殷商、开疆扩土的古曲,又撞上眼前这位暴戾好杀、猜忌心极重的皇帝,就算素来沉稳善言的他,此刻也不免行滞语竭了。
“小童无知,你也无知吗?”耶律璟暴喝。
“圣主明察……”深知皇上动辄杀人,萧思温额头渗汗,哆嗦地伏在地上。
初见帝王发怒,燕燕也是一惊,再见父亲惶恐,方知自己闯了大祸,当即被吓得四肢冰凉,只想逃遁。可看到两个姐姐和韩德让也如父亲一样跪在地上时,心知逃不得,只能稳住心神起身跪在父亲身边。
“皇上息怒!”她虽然跪着,但腰板挺得笔直,圆圆的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了掩饰发颤的声音而用力地说:“臣女燕燕琴技浅薄,一向只在家中习练并未展示于人前,今夜奉旨献曲,仓促间一时不知该选何曲,忽见陛下的箜篌上凤凰于飞,心想此正寓了陛下承天之命,木德治世,抚宁天地,故而献上《玄鸟》,以祝陛下福德不尽,恩威万年。未曾想竟冒犯了陛下,燕燕诚惶诚恐,但求陛下念在早先那一语承诺,饶恕燕燕全家!”
言毕,她俯身磕头,眼角瞟到韩德让异常苍白的脸和焦虑的双眼。
“什么承诺?”耶律璟严厉地问,心中暗惊这女孩小小年纪不仅才思敏捷,言辞咄咄,而且竟有胆量以如此冷静的神态为她和父亲开罪。
燕燕道:“臣女斗胆操琴为陛下献曲,皆因陛下说了‘不妨事,图个高兴而已’,因此诚请陛下恕臣女冒犯之罪。”
她先前的话已经令四座皆惊,此刻再听她挟帝之言请求恕罪,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四处鸦雀无声,连夜虫也被这一阵肃杀之气吓得失了声音。
“傻女呵!”
耳畔传来父亲低沉的责骂,其中饱含痛惜和懊悔。
燕燕战栗,心想此刻父亲一定非常懊悔让她献曲,或许更懊悔让她习琴。
“呵呵,你倒懂得将朕一军!”耶律璟发出并无快意的笑声。“可你知不知道,敢如你这般做的人都成了死鬼!”
身边的父亲几乎全然瘫在了地上,燕燕只感到如一阵寒风穿心,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四下更加肃静,静得如寂墓空穴。
“皇帝陛下如因此治萧侍中父女之罪,将贻笑天下。”
就在众人噤声,皆以为萧侍中一家大祸临头时,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仿佛火上添油,当即全场火花四溅,人人惊惶,就连伏在地上的萧思温也战栗地直了直身子,萧燕燕更是猛地抬起头,望向敢如此直谏皇帝的人。
而那个面容苍白,手持玉笛的男孩正静静地端坐在皇帝身边。
被质疑的耶律璟同样吃惊,扭头看着他,面上怒色犹存。
“吾儿此言何意?”他的声音威严而冰冷。
燕燕当即又是一惊,原来,那个男孩竟是早已闻名的二皇子!
吃惊的她忘了场面的紧绷,一双明眸端详着男孩。虽然年少,但她也知道当今皇帝无嗣,二皇子乃先帝世宗次子,先帝被害时,三岁多的他被新即位的堂叔耶律璟收养于永兴宫,因身体羸弱,极少外出,因故她从未见过他……
“伏身!”
就在她发怔时,身侧传来父亲的低喝。身躯一震,父亲很少用这样严厉的语调呵斥她,哪声音极低,却气势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