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尼斯确信自己是在和一个神经病打交道。他耸耸肩膀，坐了下来。乖乖地等待结局。接着是一片沉寂。这时候他能听到，他对面的门帷后传来一阵急促的细语，好像在祷告。有时候好像只有一个人，有时候又像是两个。声音虽低，但从他们激烈的语气来看，似乎他们所说的事情，既十分着急，精神上又非常痛苦，他想起来了，这扇花帷遮住的门，就是通向他在外面注意到的那个小教堂。
这时，老绅士微笑着把邓尼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时发出像小鸟或者老鼠似的叫声，似乎表示十分满意。这种情况当即使他无法忍受。邓尼斯为了使它结束，和气地说，空谈已经完毕。老绅士听了笑得发不出声来，笑了好久，把脸都涨得通红。邓尼斯立刻站起来，把手一扬，戴上了他的帽子。“先生，”他说，“如果你神经正常，那你可把我侮辱得太严重了。要是你神经错乱，我自认为我的头脑还能派上更好的用途，犯不着跟疯子说话。我问心无愧。你从一开始就戏弄我。你拒绝听我解释。现在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我在这儿再多待一会儿；要是我不能体体面面地出去，我就要用宝剑把你的门劈得粉碎。”
马莱特罗伊老爷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和小指，对着邓尼斯摆动了一下。
“我亲爱的侄女婿，”他说，“坐下。”“侄女婿！”邓尼斯反驳道，“你在胡说八道！”他说着对着老人的脸用手指劈啪弹了一下。“坐下，你这个流氓，”老绅士吼道，声音急骤刺耳，就像狗叫，他紧接着说：“你以为我在那扇门上装了个小小的机关就完了吗？如果你宁愿手脚绑起来，直到骨头疼痛，你就起来，走出去试试，如果你愿意继续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花花公子，同一个老绅士开开心心地谈天，那就安安静静地坐，上帝也会保佑你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变成了俘虏？”邓尼斯责问道。
“我说的是事实，”对方回答。“我还是让你自己下结论吧。”
邓尼斯重新坐下来。在外表上他竭力保持冷静，在他内心，却是一忽儿怒火中烧，一忽儿胆战心惊。他再也不能相信自己是在跟一个疯子打交道了。如果这位老绅士是神志正常的。天哪，他，邓尼斯会受到什么待遇呢？什么荒唐或悲惨的事情会落到他的头上？他要装出一副怎样的神态呢？
就在他这样闷闷不乐地思考时，挂在小教堂门上的花帷被掀起来，走出一个穿着法衣的高个子神父。他对着邓尼斯锐利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地和马莱特罗伊老爷说了几句话。
“她的心情好一点了吗？”后者问道。“她已经比较听话了，先生，”神父回答。“上帝保佑她，她是个很难讨好的人！”老绅士冷笑道。“一个有希望的小伙子——家世也不坏——何况是她自己挑中的，呃，这个滥丫头还要什么呢？”
“对于一个年轻闺女来说，这情况的确大不寻常，”另一个说，“再说，她多少也有点怕羞。”
“她在开始第一步之前就该考虑到。这可不是我替她选的，上帝知道，既然她已经开了头，圣母保佑，她就得善始善终。”然后对邓尼斯说，“特·博留先生，”他问，“我能领你去见见我的侄女吗？她一直在等着你来，我可以说，比我还要着急呢。”
邓尼斯欣然从命。——他所盼望的只是想尽早搞清楚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于是他立即站起来，默默地鞠了一躬。马菜特罗伊老爷还了一礼之后，扶着牧师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向着小教堂的那扇门走去。牧师拉起花帷，三个人都走了进去。小教堂装饰得十分壮观。明亮的拱顶拱支在六根大柱子上，从拱顶中央垂下来一对华丽的垂饰。小教堂的一端，祭坛的后面，在圆形的墙壁上，刻着密得像蜂窝一样的雕饰。墙上开了许多小窗，形状有的像星，有的像车轮有的三叶形。这些窗子没有全都配上玻璃，因此空气能在小教堂内自由流通。教堂内的蜡烛——祭坛上大约有五六十支，被风吹得火光飘忽；烛光的状态也不尽相同，有的辉煌明亮，有的半明半灭。在祭坛前的台阶上，跪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衣饰华丽，打扮得像个新娘。邓尼斯看到她的这种装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和突然在脑子里出现的结论，拼命地斗争着，这不可能——这不应该——竟然是像他所害怕的那样。“白兰希，”这位老爷用活像笛子的音调说，“我带一个朋友来见你，我的小姐；转过身来，把你美丽的手伸给他。虔诚是好的，但礼貌也是必要的，我的侄女。”
姑娘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这几个进来的人。她像一块木头一样移动着。在她妸娜的富于青春活力的身体上，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羞涩和困倦。她低着头，眼睛盯着石头地板，慢慢地走过来。正当她一步一步接近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到邓尼斯·特·博留的脚上——那两只脚，他自以为很漂亮，这倒是真的，即使在长途跋涉的时候，这双脚上也穿着极为精致的鞋袜。她停住了——猛的一惊，似乎双黄皮鞋传达出某种惊人的含义。——她猛然抬起头，目光又落到穿靴子的人的脸上。两人的目光碰到了，在她的脸上，羞涩变成了惊讶和恐怖。嘴唇也没有血色了，她尖叫了一声，双手掩面，倒在小教堂的地板上。
“他不是那个人！”她哭叫道。“我的叔叔呀，他不是那个人！”
马莱特罗伊老爷得意地吱吱地叫起来。“当然不是，”他说，“我也盼望他不是。真是太不幸了，你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
“真的呀！”她哭着说道，“真的，直到现在，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这个人——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永远不愿见到他。先生，”她转过来对邓尼斯说，“如果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会证明给我看，在这个该死的时辰以前，我有没有见过你——或者你有没有见过我？”“我声明，我从来没有过这种荣幸，”年轻人说道。“先生，我和你这位可爱的侄女见面，这还是第一次。”老绅士耸耸肩膀。“我感到很难过，竟然听到有这种事情，”他说。“不过，从现在开始也不算晚。我和我那位去世的夫人在结婚之前也不大相识，这说明，”他做了个鬼脸继续说下去，“这种临时凑合的婚姻在漫长的生活中能够产生极妙的融洽。对于这种事情，新郎也该有些主张，我在举行婚礼之前给他两小时的考虑作为弥补。”说完他就转身向门口走去，神父紧随其后。
姑娘马上就站了起来。“我的叔叔，你千万不能当真，”她说。“我敢对上帝发誓，若要强迫我嫁给这个年轻男人，我宁愿一刀把自己刺死，我的良心也要反对，上帝也会禁止这样的婚姻。你会让你的一头白发蒙受耻辱。唉，我的叔叔呀，可怜我吧！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宁愿这样成亲而不愿去死的，难道你，”她接着说，声音颤抖着——“难道你不相信我——你仍然认为这——”她指着邓尼斯，由于愤怒和羞辱而颤抖——“你仍然认为这就是那个人吗？”
“坦白地讲，”老绅士在门口停住了说，“我的确这样想。不过，白兰希·特·马莱特罗伊，让我最后跟你解释一次我对这件事的想法。自从你脑子里有了一种想法，要败坏我的门风，以及我六十多年来在和平与战争的年代里得来的名声，你非但不配责问我有什么打算，更没有资格来见我，要是你的父亲，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看不起你，并把你逐出门外，他的手腕是很毒辣的。小姐，你要感谢上帝，单单碰到我这样的软心肠，我的责任就是要你抓紧时间，赶快结婚，我纯粹是出于好心，想方设法帮你找到意中人。我相信我已经做到了，但是，我要在上帝和全体圣洁的天使面前讲一句，白兰希·特·马莱特罗伊，即使我没有办到，那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劝你对我们的年轻朋友客气一点，老实说，你的下一位新郎恐怕没有这么合你口味了。”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后面跟着那位神父。接着花帷在这两人身后垂下来。
姑娘转过来对着邓尼斯，目光闪闪。“先生，”她问道，“这一切是什么用意？”“天晓得，”邓尼斯沮丧地回答。“我是这座房子里的囚犯，这里面的人似乎全是疯子。别的我完全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明白。”
“请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她问。他尽可能简略地告诉了她。“至于其他的情况，”他接着又说，“也许你愿意像我一样，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把这闷葫芦揭开，并告诉我可能会有怎样的结局。”
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他看得出来她的嘴唇在颤动，无泪的双眼闪烁着狂热的光亮，后来她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前额。
“唉，我的头好痛呀！”她疲倦不堪地说。“更不用说我这颗可怜的心了。不过应该让你知道我的事情，说起来似乎不太像闺女的行为，我的名字叫白兰希·特·马莱特罗伊。我早就没有父母啦——唉！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了；的确，我整个人生都是极不幸的，三个月前，有个年轻的上尉每天来到教堂在我旁边站着，我看得出他很喜欢我。的确该怪我自己，不过，我好高兴，居然有人会爱上我，直到他递给我一封信，我把它带回家读的时候，我感到快活极啦。从此以后，他写了很多信给我。他急着想跟我谈话，可怜的人！他总是要求我哪天晚上把门开着，以便我们能在楼梯边说两句话。因为他知道我叔父是不信任我的。”话说到这儿，她发出一阵好像哭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我叔叔是个硬心肠的人，不过他很精明，”她这样说道。“他从前打过仗，立过许多功，在朝廷上是个大人物，当年很得伊丽莎白皇后的重用。至于他为什么会怀疑我，我也说不清。不过任何事情若要瞒住他是不容易的，今天早晨，我们做完弥撒回来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逼我把手张开，拿了我的小纸条去看，一直在我身旁跟着。他看完以后，非常礼貌地把它还给我。纸条的内容是上尉再一次请求我把门敞开。这封信把我们毁了。我叔叔把我严密地关在我自己的房里，一直到了晚上，才命令我打扮成你现在看见的这副样子——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这是一种难堪的戏弄，你想是不是？我猜，当他设法说服我把那位年轻上尉的名字说出来的，他就给他安上了这么一个陷阱。可是落到这里面的却是你，唉！你一定是触怒了上帝。我也料到会弄得一塌糊涂。可我怎么能说，在这么苛刻的条件下，他会要我做他的妻子呢？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玩弄我，或者我在他的眼中太下贱了，但是我真没有料到我会受到像现在这样的惩罚！我无法想象上帝会让一个闺女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如此丢脸。现在我已经把情况全部告诉你了，我很难盼望你还会瞧得起我。”
邓尼斯恭恭敬敬地对她鞠了一躬。
“小姐，”他说，“蒙你看得起，这样信任我。现在应该让我来证明，我不是不识抬举的。马莱特罗伊先生还在附近吗？”
“我想他在外面的大厅写信。”她回答。“我可以领你到那里去吗，小姐？”邓尼斯问，以最殷勤的姿态伸出手来。她接了他的手，这一对儿就从小教堂走出去，白兰希低垂着头，害羞极了，邓尼斯却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走着，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光荣地完成这个任务。
马莱特罗伊老爷起身迎接他们，讥讽似的鞠了一躬。“老爷，”邓尼斯说，尽量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气，“我认为我应该对这桩婚事发表点意见，让我现在告诉你吧，我不愿意作强迫这位年轻小姐屈从的一方。如果这桩婚事是她生动地向我提出的话，我必然会引以自豪，接受下来，因为我觉得她的善良和她的美丽是一致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先生，现在我很遗憾地同你表示拒绝。”
白兰希看着他，眼中带有感激之情，老绅士只是笑着笑着，直到邓尼斯觉得厌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