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你在那的时候，好么？”黛朗希低声说。先生回到自己的位上。“盲童学校在维亚尼塞街哩。”柯莱笛大声说。先生这才慢慢地开口了：“你们说‘盲童盲童’，似乎没有什么。你们懂得‘盲’字真正的意思吗？请想想看，盲目！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分辨白天与黑夜，天的颜色，太阳的光，自己父母的面貌，以及在自己周围的东西，自己所能触碰到的一切。说起来竟好像一出世就被埋在土里，住在不见光的屋里。啊！你们闭上眼睛，想像下一直都处于这样的情景中！你们就会觉得心里难过起来，可怕起来吧！觉得怎样都受不了，要哭泣起来，甚至发狂而死吧！即便这样，你们初到盲童学校去的时候，有课间，可看见盲童在拉提琴呀，奏笛呀，大踏步地上下楼梯呀，在廊下或寝室奔跑呀，大声说话呀，你们也许觉得他们也没那么不幸吧。其实，真正的情况不用心体会是不会明白的。他们在十六七岁之间，大多少年气盛，好像不痛苦。可是，看了他们那种自矜的神情，我们就可知道到当他们将来感觉到什么时会是多么痛苦呀！其中也有可怜的脸色发青的似乎已觉悟的人，他们总现出悲伤的样子，我们可以想见他们一定有暗泣的时候。啊！诸君！这里面有只患了两三日的眼病就盲了的；也有经过几年的病苦，动其手术，最后看不见了；还有出世就盲的，竟像是出生在没有明天的世上，完全生活在一个大坟墓之中。他们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子。你们想想：他们一想到自己的不同，自己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啊！如果我们眼睛能看见……’的时候，将是多么的痛苦啊！怎样烦恼啊！在盲童中待过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闭锁着眼的无光明无欢乐的小孩们。所以看见你们，觉得你们之中没有不幸的。试想：意大利全国有二万六千个盲人啊！就是说，不能见光明的有二万六千人啊！想一想，如果这些人排成行列在这窗口通过，得费多少时间！”
先生没再多说。教室一片安静。黛朗希问：“盲人的感觉，要强于一般人，真的吗？”
先生说：
“是的，他们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因为无眼可用，感觉比眼睛灵敏，当然是会特别熟练了。天一亮，寝室里的一个盲童就问。‘今天有太阳吧！’那最早穿过好衣服的人跑到屋外，用手在空中查察日光以后，跑回来回答说：‘有太阳的。’盲童还能通过声音辨出说话人的高矮。我们平常都是以眼观人，他们却能通过听觉明白。他们能把人的声音记忆好几年。房间里，只要有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其余的人虽不说话，他们也能辨别出室中的人数来。他们能碰着食匙就知其发光的程度，女孩子则能分别毛线的不同。排成二列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一般的商店，他们能闻了气味就知道。陀螺旋着的时候，他们通过声音就可以径直走去拿到它。他们能旋环子，跳绳，造小房子，采堇花，用了各种的草很巧妙地编成席或篮子。——他们的触觉非常敏捷，触觉就是他们的视觉。他们常会用手摸物品的形状。领他们到了工业品陈列所去的时候，那里是许可他们碰任何东西的，他们就热心地奔去捉摸那陈列的几何形体呀，房屋模型呀，乐器等类，表情似乎非常高兴，从各方面去抚摸，或是拿来拿去，探测其构造的式样！在他们叫做‘看’。”
考勒弗把先生的话头打断，问盲人是不是真的很会算计。
“真的啰。他们也学算法与读法。还有课本，那文字是突出在纸上的，他们用手摸着读，速度挺快的！他们也能写，不用墨水，用针在厚纸上刺成小孔，用小孔的形状，就可代表各个字母。只要把厚纸翻身，那小孔就显出来了，可以摸着读了。他们用此作文、通信，数字也用同样的方法计算。他们心算很巧，因为看不见，所以更能专心。盲孩读书很热心，也能互相议论历史、国语上的事情。四五个人坐在一起，彼此看不见谈话的对手在哪里，第一位与第三位成了一组，第二位与第四位又成了一组，大家提高了声音间隔着同时谈话，也不会听错。”
“盲童比你们更看重试验，与先生也很亲热。他们能凭借步声与气味分辨出先生。只听了先生一句话，就能知道先生今天是什么心情。先生称赞他们的时候，都来扳着先生的手或臂，兴高采烈的。他们在同伴感情也非常好，总在一处玩耍。在女子学校中，还因乐器组成了团体，有什么提琴组、钢琴组、管乐组，集在一起玩耍。要使她们分离是不容易的事。他们判断也正确，也能辨是非，听到真正善行的话，会发出惊人的热心来。”
霍迪尼问他们是不是善于使用乐器。“非常喜欢音乐，音乐是他们的快乐与生命。才入学的小小的盲孩站着听三点钟光景的演奏，他们很快就能学会，而且用真挚的心去演奏。如果对他们说‘演奏一般’，他们就很失望，因此更加努力用心地去学习。把头后仰了，嘴边挂着笑容，红了脸，很激动，在那黑暗中聚精会神地听着谐和的曲调。看见他们的神色，就可知音乐在他们心中是多么重要了。对他们说，你可以成为音乐家，他们就会露出高兴的表情。音乐最好的——提琴拉得最好或是钢琴弹得最好的人，非常受大家的喜欢。一碰到争执，就让他来解决，跟他学音乐的小学生把他当做父亲看待，要睡觉时，大家都要对他说了‘请安息’才去睡。他们总是谈论着与音乐有关的话题，夜间在床上固然这样，日间就算再累，也仍用了小声谈说乐剧、音乐的名人，乐器或乐队的事。不让他们读书学音乐，是对他们最严重的处罚，那时他们的悲哀，叫谁也无法再加罚他们。即使眼睛不能看见，但我们也不能缺少这样的东西，音乐在他们也是不能缺的东西。”
黛朗希问我们可以到盲童学校里去看吗。“可以去看的。但现在最好不要去。到年岁大了能完全了解这不幸，同情这不幸了以后，才可以去。那种是让人不好受的。你们只要走过盲童学校前面，常可看见有小孩坐在窗口，纹丝不动地浴着新鲜空气。平常看去，好像他们正在眺望那开阔的绿野或苍翠的山峰呢，然而一想到他们是盲人，不可能看见如此美的光景，这时你们的心就好像受了压迫，觉得很受不了了。其中生出来就盲了的因为一直处在黑暗中，苦痛也就轻些。至于二三月前新盲了的，心里记着各种事情，明明知道现在都已不能再见了，并且记在心中的好的光景也逐渐淡去，自己所爱的人的面影模糊不清之外，就觉得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黑暗了。有一天，有一个非常悲哀的和我说：‘就是一瞬间也好，让我再感受感受，再看看我母亲的脸，母亲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母亲们来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将手放在母亲的脸上，从上到下，处处抚摸，一边还反复地呼着：‘母亲，母亲！’见了那种场面，心怎样硬的人也受不了！离开了那里，觉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实在是幸运的事；觉得能看得见人面、家屋、天空，已是上天的优待了啊！我料想你们见了他们，如果能够，谁都宁愿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视力来给那班可怜的人，让他们也看看周围美好的一切吧！”
病中的先生
二十五日
今日下午放学后，顺便去探望先生的病。先生因为太辛苦而病倒了。每日教五小时的课，运动一小时，再去夜学校教二小时，吃饭只是草草地吞咽，从朝到晚都在做事，所以才生病了。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听的。母亲在外面等我，我一个人进去，在楼梯里遇到了黑发的考谛先生，他就是只吓唬小孩从不加罚的先生。他张大了眼看着我，面带苦色的说着笑话。我觉得可笑，一直笑着到了四楼按了门铃。仆人把我带进那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我才止住了。先生卧在铁制的床上，胡须长得深深的，一手遮在眼旁。看见了我，他深情的说：
“啊！昂里克吗？”我来到床前，先生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来得正好！昂里克！我已病得这样了！学校还好吗？你们大家还好吧？好吗？啊！先生虽不在那里，你们也要用心学习，不是吗？”
我想回答说“不”，先生拦住了我的话头：“是的，是的，你们都依赖我的！”说着叹息。我看着壁上挂着的许多相片。“你看见吗？”先生说给我听。“这都是二十年前的，全是我曾传教的人。个个都是好孩子，这就是我的珍藏哟。我的一生是在这班勇健淘气的孩子中渡过的。你如果毕了业，也请送我一张相片！行吗？”说着从桌上取过一个橘子塞在我手里，又说：
“没有什么给你的东西，这是别人送来的。”我凝视着橘子，感到很辛酸，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和你讲，”先生又说。“我还望病好起来。万一我好不了了，望你用心学习算术，你就这差点。要好好地努力学习啊！困难只在开始的时候。没什么事是做不好的。所谓不能，只是没努力的缘故罢了。”
这时先生呼吸迫促起来，看上去很痛苦。“发热呢！”先生叹息说。“我也帮不上什么了！所以望你将算术、将练习问题细细专研！做不出的时候，歇一会，要一一地做，但是不要心急！勉强是不好的，不让太着急！快回去吧！望望你的母亲！不要再来了！将来在学校里再见吧！如果看不到了，你不要忘了我这爱着你的四年级的先生啊！”
我要哭了。“把头伸些过来！”先生说了自己也撑起身来，在我发上接吻，并说：“可以回去了！”眼睛转朝看去。我飞快的跑下楼，因为急于想投到母亲的怀里去。
街路
二十五日
今日你从先生家里回来，我在窗口望你。你撞到了一位妇人。走街路也不能掉以轻心呀！在街路上也有我们应守的义务，在家里应该怎么做，那么在街路也同样。街路就是万人的家呢！昂里克不要把这忘了！遇见老人，贫困者，抱着小孩的妇人，腿脚不灵便的人，负着重物的人，穿着丧服的人，要很有礼貌的让路。我们对那些衰老、不幸、残废、劳动、死亡和慈爱的母亲，应心存敬意。见人将被车子碾轧的时候，如果是小孩，应去帮助；如果是大人，应提醒一下他。见有小孩一个人在哭，要问他原因；见老人手杖落了，要替他拾起。有小孩互相打架，要把他们拉开；如果是大人，离得远远的。暴乱不能看，否者自己也会变得心狠手辣。有人被警察抓住了走过的时候，即便有很多人在围观，你也不该加入张望，因为那人说不定是被冤枉的。如果有病院的担架正在通过，不要和朋友嘻笑颜开，因为在担架上的或是临终的病人，或竟是葬式都说不定。明天，自己家里或许也要有这样的人哩！遇着排队走的养育院的小孩，要表示敬意。——不管见到怎样的人，是盲人，是驼背者的小孩，是孤儿，或是弃儿，都要想他们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人间的不幸与慈善。如果那是可厌可笑的残废者，就当作没看见好了。路上有未熄的火柴梗，应把它踏熄，因为弄得不好要酿成大事，造成悲剧。有人问你路，你应乐于告诉。紧急情况不要在街上跑，勿高叫。总之，街路是应该尊敬的，一国国民的教育程度可以从街上行人的举动看出来。如果在街上有不好的样子，在家里也好不了多少。
还有，研究市街的事，也很重要。自己所在的城市，应该加以研究。将来离开了这个城市如果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很让人高兴的事呢！你的生地是你几年中的世界。你曾在这里随着母亲学步，在这里学得基础知识，养成最初的情绪，求觅最初的朋友的。在这地方生你的母亲，教过你，爱过你，保护过你。你要研究这市街及其住民，而且要爱。如果这市街和住民遭逢了侮辱，你应该竭力保护。
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