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亨坦特出门了,琥珀就去找红顶子老奶奶。那老奶奶不常在家,在家的时候几乎总是在那里记账,或者开账单,开收据,不喜欢别人去打搅她。当琥珀走近她身边,她给琥珀做个手势叫她不要响,自顾拿一枝笔从一行清晰的数字上慢慢移下去,嘴角默默地动着,最后记下了那个总数,这才向琥珀转过脸。
“有事吗,亲爱的?你要我帮忙吗?”琥珀原精心准备过一番话,但此时她冲动地喊出来了:“是的!借给我四百镑,让我好离开这里。哦,求求你,红顶子老奶奶!我会还你的,我保证!”
红顶子老奶奶将她冷冷地观察了一会,微笑起来。“四百镑,戈太太,是一笔很大的款子了。你拿什么做抵押呢?”
“哦——我会出张借据给你的,或者你要什么都行。我会加利息还给你。”她又补充道,因为她现在已经知道红顶子老奶奶把利息看成性命一般,“我什么都会干。但是这笔钱我非要不可。”
“我想你还不大明白押当这种生意吧,亲爱的。照你看起来,向人家借四百镑似乎是微小的数目,可是对于一个年轻女人,除了一张借据之外没有任何担保品,这个数目就算很大了。你有意想还人家的钱,这我相信,但是你要借这笔款子,恐怕没你设想的那么容易吧。”
琥珀因觉惊骇而失望,不由大怒起来。“怎么?”她嚷道,“你亲口说过能替我弄一百镑来的呀!”
“是啊,这估计能办到。不过那一百镑大半是我拉皮条的钱,并不是你的。但是我实话告诉你吧,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空想罢了。亨坦特曾经明确地告诉我,他要把你独包了,依我看,亲爱的,你应该感激他呢。他把你弄出监狱,就已花了他三百镑了。”
“三百镑——怎么,他从未对我说起过呢!”
“所以我想,亨坦特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无须叫你去做那种事的。”
“难道他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希望他不会很快就去吧。不过总有一天他要坐着车子上绞架——从此他就不会再下来了。”
琥珀大惊失色,瞠视着她。她也知道亨坦特左边拇指打过烙印,表示他再犯案就要绞杀了。但是他不管,这次竟又越狱了,而且毫无畏惧,使得琥珀简直把他看做坚不可催的。现在她听见这话,才惊慌起来,可并不是为他担心,而是为自己忧虑。
“那么我们大家都要这样吧!我想是的!我们都会被绞杀的!”
红顶子老奶奶竖起她的眉毛来。“可能吧。但是我们估计在亚尔萨希害痨病死的机会居多。”说完她就转身去拿起她的笔。琥珀虽然还在那里明白了一会儿,却知道主人已经送过客,就上了楼梯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她经过这番挫折,难免灰心,却不至于绝望。她还是想设法逃走,以为像新开门那样的难关尚且逃得出来,将来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
亚尔萨希位于殿北园之东,从殿北园里可由一条狭窄破烂的踏道通下去。
这地方的各处院子和巷子里,都挤满了叫化子、小偷、杀人犯、****、躲债人。大家都穷极无聊,彼此之间不断地起冲突,但若有巡捕或是收税员尝试闯进去,他们就又一致联合起来对付了。到处都蜂拥着孩子们,多到几乎跟猪狗似的,都是些面黄肌瘦的小鬼头,眼睛凹进去,声音沙哑。琥珀每次看见了他们,都会吓得发抖,急忙把眼睛转开去,唯恐多看了,自己肚里的孩子也要变成这样。她觉得住在这里,与世隔绝了,而她是不愿意和那外面的世界隔绝的,因为她在那里或许还能再见到嘉爷。
红顶子老奶奶曾说过要请格梅戈来教她伦敦上流女人的口音,现在格梅戈来了,她就只经过他这条路,才得稍稍瞥见她所朝思暮想的那个外面世界的生活。
格梅戈是个中道院里的学生,因为当时英国的富家子弟大都送到那里去受普通教育。但是大多数学生都是待在酒馆里的时间多于待在教堂里,花在女人身上的钱多于买书钱。这格梅戈也跟多数同学一样,时常要到帕伊兹镇来走走,因他听说那里的生活如何邪恶,不免受好奇心驱使,要亲自到那里去看看。同时他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家里给他的钱不够他那种生活的消费;欠了债又觉得难为情,特地跑到这里来筹款,因而认识了这个避难所里的著名妖妇红顶子老奶奶。琥珀到这里后不到两个星期,他就被请去做她的教师了。
他才二十岁,中等身材,长着一头淡褐的鬈发,一双碧蓝的眼睛。他的父亲是一个骑士,在肯德有财产,并且很富有,足以使他的儿子享用他那个阶级习惯上应有的一切利益。梅戈在西寺学校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到了十六岁,是照例该进中学的年龄了,他进了牛津去修习希腊及罗马的文字、历史、哲学和数学。这一些课程规定三年毕业,因为当时人们认为过多的教育对于一个上流人士并没有多大好处,所以一年之前他就进入中道院了。他在那里计划待两年,然后就要到外国去游学。
那年经过一段温和的气候之后,接着接连几个星期的阴雨。他来教书的那几天,正是大雨连绵,他跟琥珀坐在客厅的炉边,一边喝着加过香料、浸过牛油的麦酒,一边和她聊天。琥珀急切而热心地听着,对他讲的一些笑话听得津津有味,对他所闻所做的一切,尤其听得出神。
他告诉她,在过去三四个月里,就已有女人出现在伦敦舞台上,如今是每本戏里都有女人了,都是涂脂抹粉打扮得娇媚无比,有的已给贵族们挑去做情人了。他又告诉她,说他看见过科隆韦尔、艾尔登和萧伯纳等人腐烂的尸体被从坟墓里拖出来,用铁链条挂在绞架上示众了几天,现在他们的头用盐水浸过插在本寺堂的杆子上,分裂的残骨在七个城头示众。又告诉她今年四月皇上要举行加冕典礼,一切已在筹备中,一定会有一番史无前例的盛况,将来等他去看了回来,他一定会把皇上穿的皇袍、戴的珍宝,以及言笑举动都细细描述给她听。
渐渐地,她那乡下口音快要清除了。她的耳朵也灵敏起来,记性也变好起来,也会模仿别人的口吻了。他又教她见面的介绍方式,又教给她一些交际场中日常应用的法语。他又告诉她说,现在白宫里最流行粗俗,那些高贵仕女的谈吐里都喜欢用的一些字眼。琥珀已把这一套都学会了,又加上一些亚尔萨希的口音。
这格梅戈原对她一见倾心的,就问起了她的个人情况,乃至于她的来处。琥珀不肯对他说实话,只拿古家莎娜做幌子,编造出一篇话来。梅戈听了也就完全相信了,以为她确实是乡绅的女儿,因为相好不受家长的喜欢,跟他一起逃出来,现在又被男人抛弃。他对她深表同情,以为像她这样高级的女人竟流落到这种地方,颇为她打抱不平,并说要跟她的家里交涉。但是琥珀马上阻止他,说他去交涉也没用,她家里人决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救出她的。
“那么你跟我走吧。”他说,“我会养活你的。”“谢谢你,梅戈,我还怕求之不得。但是我不能——不管怎样也得等我做过产。哦,天啊,我难道能到你的地方去做产吗?你会马上被人家赶出去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确实警告过我很多次。改改你的行为吧,你这坏蛋,不然你就替我滚出去!”他低下了眉毛,演戏似的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他忽然把身子扑过来,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但是,你说——等你做产过后——那时候你肯跟我走吗?”
“那是我再愿意不过的。但是碰到了巡捕怎么办呢?那我又得回到新开门里去了。”原来梅戈还是靠家里寄钱为生,连他自己的消费也敷衍不了,当然决不能替她还债。
“他们不会抓到你,我会想办法的。我能保证你的安全——”
到了四月五日,琥珀一早就醒过来,觉得脊背上有一种麻木的捶痛。她转了一个身,想要睡得舒服些,这时她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把躺在身边的亨坦特推了一下。
“亨坦特!醒来!赶紧去告诉红顶子老奶奶,我快生了!叫她去喊产婆!”
“什么?”他昏沉沉地含糊问着,仿佛责怪人家不该打搅他,但是她曾听人家说过毫无准备养下孩子的事情,所以使劲地摇着他,他才醒过来,睁着眼睛瞠视了她一会,然后匆匆忙忙地动手穿衣服。红顶子老奶奶来把她看了一看,就又出去****那套永远干不完的事,知道几个钟头之内是不会有事的。产婆带了两个助手来,检查了一下,就坐在那里等起来了。柯菲斯也曾来看过一下,但马上被打发走了,因为大家有一种很深的迷信,以为孕妇有了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在面前,生产就要受阻碍。而亨坦特,却是汗流浃背,好像跟孕妇一样苦痛,他一直都陪伴着她,一杯又一杯地拿白兰地不停地喝。
直至下午四点钟,那孩子的头方才露出来,像个红彤彤的打皱的苹果,又过了几分钟,就生下一个男孩子来了。琥珀虚脱地瘫在床上,除了觉得舒松之外什么都不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