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醉了过去。醒来时繁星满天,林间寂静。
我爬起来将观尘镜搬出来,捏了个诀扔进去。镜面如水,仙诀很快便融入水中,待涟漪散尽后,便看到一片青莲花海。花海尽处是一片水潭,满月映在水中,在水底勾勒出另外一个世界,水面也有一些发光的灵在四处游走,像是凡世的萤火。一个紫檀木的卧榻设在水畔,重重纱帐被风略略掀开了一个角,便看到和衣侧躺在榻中的青年。一头黑发被他睡得有些乱,俊美的容颜在睡时显得更为柔和。
不晓得为什么,我这个人喝了酒总容易多愁善感,那日绝对是中了邪,才会神神叨叨地对着镜中的青年絮叨:“我若是有危险,你可会来救我?”揉一揉鼻头,“当然大多数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应付,可是如果我真的撑不住了,你能来,我会很开心……”
青年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头,不晓得是不是在做梦。
重楼口中那个变数,来得太突然,也太惨烈。我晓得神仙皆有万劫要历,这万劫中当数首劫最为凶猛,重楼大约早有在首劫中殒身的打算,才会跑来同我有那一番言语。他这个人看上去像个情薄之人,实际上却古道热肠得紧,大劫临头还不忘我这个朋友,为我安排好后路,我非常感动,决心要回报他的古道热肠。
我双玉也不是只缩头鸟,凡人讲究投桃报李,为朋友两肋插刀,我紧锣密鼓地安排下府中事务,打算去助重楼一臂之力,却由于平日懈怠,积累的文书甚多,而多耽搁了几日。便是在这几日里,传来须弥山界渊中的大光明境崩解,重楼上神入阵施匡正之法的消息。
须弥山界渊中的大光明境与东方大金刚境、南方华严境、西天梵境以及北天莲花境一道撑起世界现行法则,五境但有一处崩解,便是毁天灭地的浩劫。我未曾料到,重楼肩上背的竟是这样大的一个仙责。大到,只能等。
七七四十九日后,须弥山上空有虚无梵音吟起,低沉厚重的钟声与之和鸣,是匡正之术失败,大光明境行将崩解的先兆。此刻,唯有弃匡正之术,将大光明境牵连其他四境之前击溃一途。因其溃损之时必反噬施术者己身,施术者可在体内安一个育境之法,纳反噬之力入体后,以自身魂魄育出一个全新的大光明境。
我在梵音飘到东荒上空时怔了半晌,然后走到思归河畔点了一盏祭魂灯,任水流冲走。望着远去的灯盏,一想到日后再见不到重楼了,有一些难过。
可我难过的有一些早,梵音在两个时辰以后戛然而止,自九天之上也并没有传来预示着羽化的送魂钟声,我正想着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转机,便听天空响起雷霆之声。我一边想着究竟是谁踏雷而来,一边远目望去,却见黑压压的一块云头之上,有个黑压压的人影逼了过来。
黑色的袍子,额间一道黑色的魔印。那是时隔三百年,我再一次见到成槿。
我退后一步,等着他站定,摆出了一副同他叙旧的架势,他的表现却让我有些失望。
他等不及落下,便左手执弓,右手拉弦,金色的箭照着我的胸口便射了过来,又狠又准。我在那一瞬的功夫想,我从前待他也不薄,又不曾得罪过他,他如何见到我便是一副见到死敌的形容。总之他此举搞得我无比莫名。
那****出门未带佩剑,只好化出一根翎羽,迅捷地凝成弓的形状,在他搭弓射向我的同时,也将弓弦拉满,凝起神力化为利箭,及时拨开了他满载着杀意的箭。好在本祖宗反应快,要不还真险。
不待我为自己的功夫好得意,便又听到了弓弦之声,抬目望去,又有两支金箭直朝面门而来。我化翎羽为手剑,分别挡去,趁他重新搭弓的功夫凛然道:“不知魔主驾临此处,见到本神这个故人,尊驾连礼也不见便刀剑相向,可是出门前用错了药?”
他搭箭的手略微一抖,稳住后瞄准我仍然没有含糊:“双玉,你是自己同我走,还是我断你手足带你走,选一个。”
我轻松挡开他的箭,有些伤感:“成槿,我记得你刚入府那日,我便令你直呼我的名字,你死活不允,开口闭口都是女君,这一声声的女君喊得我伤感了许多日子。”避开他的箭逼到他近前,“我还记得那时的你说话语气没有这样硬,看我的眼光也没有这样恶毒。”
他亦化弓为剑挡我的翎剑,剑气霎时撞出一阵风,我被逼退一步,稳住脚,执剑立在风中。
青年的眸子黑中带着赤金,额上的魔印将他原本清俊的脸衬得有些冷漠,又有些肃穆,此刻的他杀气腾腾,满身戾气,倒是一副魔界之主该有的样子。
“你不是专门同我打架来的吧?”我嘴角微扬,“原来魔主是个这样的闲职,改日你当烦了,让给我坐一坐你的位子,如何?”
他目色一凛,执剑砍来。
“双玉,我给过你选择。”眸中满是清冷的光,“我没有时间等你做决定。”
适时劲风骤起,卷起落地的杏花成了一场雨,白色裙角在杏花中也开成一朵花。我听到高空的风声似在吟一曲悲歌,可又是谁的悲歌?从前的双玉自以为剑术卓绝,打架功夫堪称一流,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输。
会输也无可厚非,对方是魔界之君,这世上只有离忧与重楼可同他一战,可如今重楼困在大光明境中生死未卜,离忧却是在哪里?我想起从前我好奇地问过成槿,问他你们魔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魔君有雷霆手腕,冷血又狠毒。不错,这份冷血与狠毒,我今日见识到了。
我来不及喊痛,已被四根锁魂钉生生打入四肢,只觉得灵台一空,什么声响都退得老远。
锁魂钉一根足以致命,成槿对我动的原是杀念。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意识便是此君当真是白眼狼,而聪慧如我竟将这只白眼狼养在身边三百年,只能证明不是这只白眼狼太强便是我脑子抽筋。我纠结着自己脑子抽筋的问题,沉沉睡了过去。
我是给痛醒的。
我想起自己还在九天凤族时,宗族中的教习嬷嬷时常将我抱在怀中同我讲故事。她曾自豪地对我讲,我们凤凰是神鸟,在族中又以女子为尊,凡人以“天命凤格”为最尊贵女子的命格,而我族中的女子就算贬谪下凡也多是当皇后的命。总而言之我族女子天命富贵,有许多男神仙都愿意娶我族女子为妻,因为娶了凤族的姑娘,可福荫一整个家族。
由于对教习嬷嬷的这席话深信不疑,所以我一直觉得能当一只凤凰真是好事,当一只雌凤凰更是上辈子积了厚德,天地至今为止只孕育出两只雌凰,我极为幸运地便是其中一只。另外一只如今是凤族的女君,比起她我要不争气一点,可也挣了个东荒的女君当上,也算是不辱天命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是只凤凰,而得到剜心放血的待遇。
三百年前,成槿还只是魔界的皇子,并未继承魔君之位。他们魔界的规矩,要承继君位只有血统是不够的,还要有本事。他们说的本事,便是弑神的本事。那时我在八荒还是小有名气的,成槿会挑上我练手,我觉得他很有眼光。可是不知为何,随在我身边的三百年,他竟一直没有动手杀我。是对我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单纯地觉得杀一个小丫头太容易?我不得而知,他们魔的情绪总是很难猜。
比如现在,他放完我的血,让随侍拿下去,自己却留在关我的这间地牢里,凝神望着我发愣。
我心想我被你四根钉子钉在木桩上,胸前还被挖了个窟窿,这披头散发浑身血腥的模样,究竟有什么好欣赏的?却由于没有力气,只能硬撑着抬头望他。
他走上前,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冰冷,也有些痛苦。他等了许久,才对我道:“你忍一忍。她很快便能醒了。很快。”
我无力地笑笑,以眼神询问他这个她是谁。
成槿不愧跟了我三百年,揣摩我的想法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的手垂下去,声音仍旧有些发凉,唇角却挂起笑:“你还记不记得我和重楼的那一战,她在我胸前刺了一刀,说是为报答他的一个恩情,自此以后她二人恩断义绝。其实没有那一刀,我的败局也是定势。重楼尚有三成气力,我冲开魔印也只余一成。她将刀刺入了我的心口,却选择了我……”他撑着额头,笑得有些苦涩,“我以为,她选了我。”
我吃力地望着面前的魔君,心口的疼痛让我思考有些迟滞,想了一会儿,才将他的话完全消化。
是了,她选了他,随他来到魔界,决意重新开始,却在机缘之下发现重楼推开她,不过是因他无法渡日后之劫。她在他将死之际发现他原来爱着她,而她,也仍旧爱他。
她不顾一切冲入大光明境,先他一步受了大光明境的反噬之力,为育出新的大光明境,她献出了自己的魂魄。
她终于扑入她向往的那一团火焰。她此生再无遗憾。
待成槿匆匆赶到须弥山,却只看到蓝袍子的神君立在新大光明境的外围,周身有神光加持,少女在他怀中安静地阖上眼,表情似乎很哀伤,又似乎很满足。他垂下头亲了亲她的眼角,又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紧紧拥着她。他奋力保住了她的肉身,可是她永远不会再醒了。
我终于缓回了说话的力气,“所以,你从重楼那里抢了她的肉身,然后,想以我的血,为她养魂吗……”我望着他,“成槿,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