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轻轻点头,叹道:“是她。十二年了,她年纪比娘小,却比娘还老,可以想见她吃了不少苦。是啊,想当年,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十岁的半大孩子,难免不吃苦的。”
“可是——可是你并没——”
“娘不敢认,娘好怕。看见她,就像看见楚夫人,是楚夫人派他们来索债的,娘好怕。想起楚天松那双怨毒的眼睛,把你嫁去楚府,无异把你推进火坑。娘真是六魂无主。而你爹,他以为舍了你,就能保住我们,”
难怪楚天松从开始就跟她有仇似的,他们的确是大仇人啊。
杨夫人抓紧杨心碧的手,道:“心儿,你——你怪娘吗?”
杨心碧摇摇头,道:“娘,俗话说,父债子还,我们杨家欠了他,我去还债,本是天经地义。”
杨夫人长长叹气,道:“如果娘没这么胆小懦弱,一切都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娘希望你坚强,有主见。给你缠脚时,你又哭又闹,几天都不吃一口东西,娘想,罢了,由你去吧,何必束缚你。你爱骑马,娘也由你,心想让你练练胆子也好。”
“爹——爹的事——”
“和楚天松无关。是我。我在他的茶水里放了很多砒霜,他只喝了一口,话也没说全一句就去了。”
她的语气平淡如水,像在叙述一件极平常极普通的事。杨心碧听在耳中,倒抽了一口冷气。娘杀了爹?为什么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让人接受不了?
杨夫人的眼神空洞洞的,声音也飘渺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在家里有七个妾,在外面养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但一定不少。那天下午他回家来,本来是个平常如旧的日子,他说了一句话,却改变了一切。
“他说,城西一个女人给他生了个胖儿子,他得给那个女人一个名分,给儿子一个名分。而那个女人,非要做杨家的夫人不可。他要休了我。他跟我说,我们十多年夫妻,他对得住我了,我离开杨家,他给我一座房子,一块田地,总之不会让我挨冻受饿。”
杨心碧叫道:“不,爹不会这么做,他疼我,我是他的女儿呀,他不会这么做来伤我的心。”
杨夫人冷静地道:“他终于有了个儿子。而你这个女儿,虽然嫁去京城,却是他的一块心病。你一去一年,没回过一次娘家。我生的女儿让他颜面无存。”她的声音近乎冷酷。
杨心碧颤抖起来,这不是她的爹,在她眼中,这个爹不苟言笑,她虽然怕他,但也从心底敬重他,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爹不要她,不要娘。
杨夫人道:“他不要我们了。心儿,他的心真狠,他明知你在楚府受着委屈,受着折磨,就像当年楚夫人所受的折磨一样,他却不敢向楚天松承认自己的暴行,不敢担当,他明知你娘夜夜想你,几乎哭瞎了眼睛,却只顾在外花天酒地。
“如今他不要我们娘儿俩了。娘真悔呀,娘要是有你的勇气和胆量,绝不会任那个女人生下儿子,任那个女人骑在娘的头上。一昧的退让,娘已经退无可退了。”杨夫人的神情刚毅起来,她的眼中甚至没有一滴泪。
“于是娘准备了砒霜,放在茶水里,最后跟他谈一次,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在洛阳不能丢这个脸,娘也不能受被休之辱。他不肯听。我除了敬他那杯茶,没有别的办法。
“我拿出银子,打发了杨府上上下下的人,来衙门自首。杀人偿命,娘的心已死了,赔他这条命又如何。
“可是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楚杨两家的恩怨,的的确确是真的。娘怕你不信楚天松的话,因此在自首前,请白夫人写信给书怀,托他转交给你。”
杨夫人爱怜而无奈地看着杨心碧,道:“心儿,娘对不起你,你在楚家受的委屈,就让娘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吧。”
杨心碧哭道:“娘,我很好,楚天松没对我怎么样。他——他——我去求他,求他想法子救你。”
杨夫人摇头道:“你不用宽娘的心了。”
杨心碧泣不成声,道:“是真的。他对我说,他再也不提那些旧事。他对我很好。”
杨夫人眼里露出奇异的光芒,缓缓地道:“他对你好?你是说他——”
杨心碧止住眼泪,有些娇羞地点头,杨夫人含泪一笑,说:“真是这样,就是你的福气了,那娘更没有放不下的,可以安心走了。他能抛开这似海深仇,也难为他了。心儿,你就全心全意对他吧。”
杨心碧道:“娘,我知道。我立刻写信给他,求他想办法。他在京城有很多朋友,一定有办法。”
杨夫人淡淡道:“我欠他太多了,既使他愿意救我,我也愧受他的恩惠。你把娘安葬之后,就回他身边去吧。”
杨心碧惊恐地叫道:“娘!”
杨夫人道:“不要把我和你爹合葬,我跟他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有人走到杨心碧身后,是白夫人。
她消瘦了很多,看来白书怀中状元的消息并没带给她太多的喜悦。事实上,白帆白老爷死后,白夫人就一直在消瘦,而且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少语。
只是那时杨心碧的心思太简单,日子也过得太快乐,她从来都不善于从细处去发现别人的变化。
她手里提着一副食盒,是给杨夫人送饭来了。
杨心碧忙试干泪,喊了她一声。
白夫人爱惜地拂了拂她额角的碎发,说道:“保重好你自己,别让你娘身在牢中还要牵肠挂肚。书怀已经差人送来快信,说他不日就要到家,他会给你想办法。”
杨心碧听了她的话,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她看着她,发现她消瘦的脸颊上多了几丝淡淡的红晕,她虽然瘦了,虽然为娘下死牢而发愁,可是她的心情毕竟轻松了,否则脸色不会这么好。
杨心碧玩味地凝视着她,以至于白夫人都被她看得心虚起来,她勉强笑笑,干咳一声,转而用询问的怀疑的眼色向杨夫人看了一眼,杨夫人则朝她微微摇头。
二人这一来一去的眼神动作,让杨心碧心头忽然针扎一般刺痛了一下,刹那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难怪白老爷死后,爹对白家这么照顾,难怪白夫人守寡多年,深居简出,却放心把白家的生意交给爹打理,难怪——
杨心碧头晕目眩,她不敢再往下想,匆匆跟娘道别出来,她的心里沉甸甸的。
杜莹莹观察她的脸色,小心的问道:“怎么样?”
杨心碧无力地叹息,幽幽地道:“我该怎么办?莹莹,我——我没有任何办法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