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上盖头,坐进轿子,杨心碧笑得全身打颤。
哪怕他们把整个小镇都翻过来,也包他们找不到画眉。
中午吃东西时,彩霞和罗云柱回来了。两手空空。
杨心碧暗暗得意,故意的还问彩云:“咦,罗护卫不是顶厉害的?怎么就被一个丫头给难住了?”
彩霞向李婶道:“我在镇上问了不少人,都说没见这么一个姑娘。”
罗云柱道:“镇外方圆几百里,我也请人找遍了。”
李婶道:“这就怪了,她还能长翅膀从天上飞了?”
杨心碧卟地一笑,道:“自己没本事找人,倒有本事编瞎话。”
李婶说道:“夫人,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杨心碧道:“对,是我藏的,在轿子里呢,你们搜去。”
李婶冷冷望着她,似乎要逼视出她内心的秘密。
杨心碧一下子坐在路边,道:“我不走了。哪有从娘家孤身一人嫁进婆家去的,否则要一辈子受欺负。”
李婶和罗云柱走到一边,两人低低交谈,丢了人,居然不显得慌张,好像找到画眉只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谈了一阵,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朝杨心碧这边一望,罗云柱又转身朝来处去了。
李婶缓缓走过来,一直盯着她,来到近前,说道:“我们先走。”
杨心碧道:“你走!我不走。”
李婶说:“张护卫。”
张常应声上来,伸手一搭杨心碧的左肩,杨心碧身不由己,站了起来。这个护卫貌不惊人,身手竟也不俗,这一搭令杨心碧吃了一惊,如果被他硬拖上轿,这个脸可丢大了,趁着一站起来,用力一推,喝道:“滚开!我自己有脚。”愤愤提起裙摆,大步走入轿中。
东京的确是个繁华之地。
还没入城,日已过午,而郊外依然游人如织,精致豪华的马车,千娇百媚的女眷。戏水的,划船的,斗鸡的,骞马的,热闹非凡。这还是在初夏五月,如果是踏春季节,不知更有多少人。
过了城门,又走了几里地,人声渐渐喧哗,杨心碧掀起帘子,只见两边店铺林立,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猜想已到了东京腹地最热闹之处,于是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她一纵身从轿上跳下地,没人看见她的举动,轿夫仍往前走,因此她一跳下来,就往地上一扑,以免轿子拦腰撞倒自己。
轿子忽然一轻,前面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后面两个轿夫已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新娘趴在地上,都是一愣。
杨心碧退后几步,爬起身来,这时已有十几人看见了她的举动,忍不住好奇地伫足观看。
杨心碧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四下里团团作福,弄出一副哀怨欲绝的神态,说道:“各位大伯大婶,大哥大姐,请听小女一言。”
李婶道:“夫人,你要做什么?”
杨心碧不理她,继续道:“小女家住洛阳,父亲是本本份份的生意人,当年只因一念之仁,收留了一对孤儿寡母,小女的母亲正怀有身孕,曾戏言若生女则两家结为亲家,若生男则结为兄弟。谁知这孤儿寡母不争气,母亲病死了,儿子偷了我们家的金银,远逃他乡,事隔多年,小女的父亲本来已为小女订下一门亲事,不日即将过门,谁料这忘恩负义的孤儿已在京城混得人模人样,有钱有势,以五十万两银子做彩礼,要结这门亲,说得好听是遵从母亲遗命,其实是买小女入门,以报当年我父亲对他管教太严之仇。天底下竟有这以怨报德的事,尤其是在天子脚下。大伯大婶,大哥大姐,你们说说看,这还有王法吗?“
杨心碧悲悲切切,诉说了一通,其实心里只有愤恨和恼怒,哪来一丝痛苦,趁喘一口气,悄悄在口里一咬舌头,痛得眼泪水即刻上来了,于是抓起盖头“拭泪”。可是似乎有点不对头,为什么周围都静悄悄的?刚才这些人还有说有笑,这会儿听了她的话反倒没呼吸了?都成死人了?
杨心碧从盖头一角偷眼望去,才发现围观的人居然没有看她,居然在看李婶,每个人的眼光都很胆怯,好像做错了事。
李婶呢?她的脸色苍白,在极力忍耐。
杨心碧一伸手,直指李婶,大声道:“就是她!她的主子,楚府的四爷,他恩将仇报,无情无义,棒打鸳鸯,逼我嫁给他!我根本不愿意,是他逼我的!”
李婶咬紧牙关,微弱的吐出两个字:“够了。”
罗云柱关切的扶住她,彩云快步走到杨心碧身边,低声道:“夫人,你这玩笑开大了。快上轿吧。”
杨心碧大声道:“笑话?我穿着新娘衣,跟着楚府的人大老远的从洛阳来京城只为了开个玩笑?”
李婶厉声道:“把她给我捆起来,堵住她的嘴。她喜欢张扬,我们就给她张扬得沸沸扬扬。你不怕丢这个脸,我们楚府还怕不成?”说完这几句话,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得可怕,身子一软,倒在了罗云柱的身上。
罗云柱将她负在背上,匆匆道:“张大哥,我先走一步,你们后来。”
张常道:“好,你快走吧。”
人群自然地让开了一条路,罗云柱健步如飞,背着李婶很快消失在远处。
人们渐渐散开,杨心碧这才真的着急起来,说道:“你们别看那个李婶昏倒了,谁知道她是不是装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楚天松仗势欺人,强买民女,逼人成亲,你们——”一条绳子从头上落下来,即刻就把她捆得综子似的,杨心碧又挣又叫,怎奈张常身手灵活,反而顺势捆得更快。
杨心碧叫道:“你们——你们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么对我,我要告你们——”
张常道:“彩霞,拿你的手帕来。”
接着一块手帕就塞进了杨心碧的口中。
天哪,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他们真的说到做到,又捆她又堵她的嘴?
杨心碧的挣扎全是白搭,她终于还是给弄上了花轿。花轿腾空而起的刹那,杨心碧的心忽悠一闪,仿佛跳了出来,掉进无底的深渊。
花轿又走了很久,才听见张常说:“快开门,夫人到了。”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有人走出来,说道:“张护卫,四爷吩咐,夫人的花轿不许从大门进,走花园后门。”
花轿折而向西,又走了许久,轿子被放低,似是穿门而入,杨心碧又怒又惊,怒的是她堂堂的杨家大小姐,竟受这种欺负,惊的是才入楚府,楚天松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今后还怎么过?她是否对付得了他?
轿子落地,张常掀开轿帘,道:“夫人,请下轿。”
杨心碧拼命一挣,心里直骂:“下你娘个头,我怎么下?”
彩云彩霞伸手进来,一边一个扶她下轿,只听张常扬声道:“送入洞房。”
天下间有这样的拜堂成亲,有这样的司仪吗?
没有震天价的鞭炮之声,没有贺喜的宾客,没有一切拜堂成亲所该有的东西。杨心碧,这个被蒙在鼓里的新娘,就这样被反剪双手,口堵绢帕,由两个小丫头推进了陌生的洞房。
她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弥散在这间充满了恐惧的房里。
一片静寂。
忽然一声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冷冷地笑起来:“我可怜的新娘,你就是这么来的吗?”
杨心碧拼命摇摇头,盖头总算掉落在了地上。
天已半黑。十几支蜡烛分点在房间各个方向,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就坐在她面前六步开外的八仙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一桌子的菜,一壶酒,一只酒怀,酒怀在男子手中。
他用食指、大拇指玩弄着酒怀,目光却像两支剑,凌厉地瞪视着她。
“楚天松,楚天松!”杨心碧在心里大声地喊,她无法说话。
楚天松镇定地扫视她的脸,他的面上浮起了恶意的笑:“姿色还过得去。总算不污我的眼睛,日后带出门,也不致招人笑话。不过就算你是个丑八怪,我一样毫不犹豫地会把你娶进门来。希望你的声音也不会太难听。你怎么不说话?哦,被堵了嘴。李婶居然这么对待她未来的女主人,真是不象话。不过我的迎接如此隆重,足可以弥补一路上的不愉快了。你看,我在这间新房里,整整等了你一天。”他慢慢走上来,取下了她嘴里的绢帕。
杨心碧立刻就开了口:“楚天松,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声音,楚天松满意地眯起眼睛,答非所问:“按他们的脚程,我预计今天上午就该抵达,怎么,路上一定出了什么事吧?”
杨心碧又急又怒,叫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娶我却又这么对待我?”
楚天松道:“你不回答?没有人敢拒绝回答我。没关系,我可以问罗云柱,而你,很快就会知道抗拒我楚天松是如何下场。”
他的酒气浓浓地扑在她的脸上,看来他喝了相当多的酒,杨心碧厌恶地扭开头。
楚天松扯下她手腕上的绳子,坐回桌边,将怀中酒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怀。
杨心碧鼓起勇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楚天松嘿地一笑,道:“我在这新房里等了你一整天,你可知道,这一天里我都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
“我把在你家里所过的日子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你杨家对我实在恩重如山,越想越觉得应该报恩。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念念不忘你们杨家的恩情,终于,我报恩的日子来了,”楚天松笑了,笑得好不得意而狂妄,他一仰脖,喝干了手中的酒,道:“我把你娶回来了,我要好好报答你杨家对我的大恩大德。”
“如果你有心报恩——”杨心碧急步上前,冲口而出,“你可以用其他任何一种方式,只要不是娶我。”
楚天松一挑双眉,道:“哦,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是吗?”楚天松故作惊异地咋了咋舌,道:“那么实在是糟糕之极,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只好‘一样相思,两处离愁’了。”
“我们杨家不管怎么说,好歹对你也有收养之恩,你若真的念念不忘,就请你成人之美,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楚天松抬起一双半醉而狡黠的眼睛,他甚至抬起了右手,要来握杨心碧的下巴,杨心碧吓得倒退了三步。
楚天松放下手,冷冷道:“你若聪明,从今后最好乖乖闭上你的嘴,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我一顺心,或许会对你客气些。否则,我娶你回来,并不是把你当作菩萨来供的,我若对你稍不满意,这里的烟花楼随处都很乐意接纳你。”
杨心碧怒火大炽,忘了害怕,又冲上来大声道:“我是个人,有脑子有嘴巴,爱听的我多听几句,不爱听的我自然要反驳几句。你可以不满意我,我也可以挑剔你。况且我是嫁过来的,不是卖过来的,你凭什么卖我去烟花楼!”
楚天松哈的一声冷笑,道:“你真以为你是身份尊贵的楚家夫人?你错了,你之所以尊贵,那是我给的,我拿走了,你一文不值。五十万两银子,你那狠心的爹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五十万,对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杨心碧脸色发白,道:“不会的,我是我爹的掌上明珠,他最疼我,更不会卖我。”
“杨存威?我告诉你,他是全天下最无赖的恶棍,他早该死!”
杨心碧怒道:“不许骂我爹。”
“真替你不值,他卖了你,你还为他说话。不过话说回来,父债子还,他欠我的债,你怎么替他还也不过分。”
“是楚家欠杨家的,你不但不思回报,反而以怨报德,楚天松,你良心何在?”
“良心?”楚天松冷笑,酒意上涌,他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多年来他从未喝得如此失态,他用力一拍桌子,喝道:“你何不去问问你爹,他的良心又何在?”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又笑了,他的笑时而阴沉,时而狂怒,时而又温柔如春风,这时却笑得醉意醺醺,一步一步向杨心碧逼近,杨心碧心底升上一种恐惧,不由得朝后退去,她不能想也不敢想楚天松要对她做什么,她就像被狂风巨浪卷在大海中心的小船,身不由己,随时都有可能覆没。
幸好楚天松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冷冷瞪着她,瞪得她身上额上直冒虚汗。她忽然发现,自己长了十八岁,从没怕过任何人,包括不苟言笑的父亲在内。而面前这个见面不到半个时辰的男人,却让她感到无形的压力和威胁,她在他面前,显得如此的弱小而无助。她的手指开始颤抖,以至她不得不紧紧地握住十个手指。
幸好这时候忽然有人在轻轻叩门。
楚天松喝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丫头显是被他的恶声恶气吓了一跳,隔了一会才嗫嚅道:“回四爷,李婶在回来的路上昏倒了,吃了田大夫常开的药,这会儿还不见好转。”
她说到“昏倒了”时,楚天松已经拉开门,大步迈出门槛,径直去了,那丫头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说完话的。
杨心碧根本没听进去丫头说些什么,只见楚天松出去,就急步上前怦地掩上门,插好门闩,才感到安全了些,她虚脱地坐到桌边,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菜香扑鼻,她也已饿得手脚发软,可是这时面对美味佳肴,却是食欲全无。
一整夜杨心碧就这样守在桌边,守到菜冷了,夜深了,月光冷冷地泻在窗上,风拂动竹叶的声音撩得人心上发毛,就像楚天松的脚步在房外踱来踱去,好像他在酝酿一个可怕的大阴谋。
可是她实在太疲倦了,这几天里,她经历的太多,她已支撑不住,在真正见到了这个令她愤怒令她害怕的楚天松之后,她竟心头一松,似乎大事已了,她把手臂搭在桌上,用手支着额头,打了几个盹,终于慢慢伏下来,伏在桌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