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在朱漆大门之上,一片耀眼的光芒。一对少年男女的笑声伴着骏马铁蹄的声音来到门前。这对人儿翻身跃下马背,少女轻快地跑上台阶,去敲大门:“杨福,杨福,快来开门啊。”
少年白书怀一手牵了一匹马的缰绳,含笑立在马前,双目一眨也不眨地随着那少女杨心碧的身影移动。
大门响了一下,从门里探出小厮杨福,殷情地说:“小姐,回来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杨心碧一掠长长的头发,笑道:“把白少爷的马牵去马厩里。”回头向白书怀说:“怀哥,你来吧。”一面跨入门槛内,小跑向客厅而去。
一向都是她在客厅陪白书怀喝杯茶,聊聊天,然后下人们布好了菜,杨夫人既有礼貌而又别有深意地挽留白书怀用饭,饭后,再派一个家人亲自把他送回白府。
但是,这次却意外地看见父母都坐在客厅里,看他们一脸肃穆的样子,就知道不仅仅是坐了一会儿那么简单。
杨老爷杨存威正襟危坐,双眉紧蹙,夫人邢氏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丝帕,眼底流露出焦燥的神情。看见杨心碧,杨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心儿,你终于回来了。”
“爹,娘,发生了什么事?”杨心碧走进厅,猛看见大厅一边,放着十几个大箱笼,每一个箱笼上,都用大红布覆盖着,红布上绣着喜字,因为红布盖得非常端正,因而那喜字也就格外惹眼。
杨夫人目注跟着女儿进来的白书怀,态度忽然变得不冷不热起来:“白少爷这么晚了还没回府上去,只怕你娘记挂着罢?”不等他回答,又转向女儿:“心儿,你如今大了,别以为爹娘宠你,就由着性子在外面一天玩到晚。你毕竟是女儿家,咱们杨家在洛阳虽算不上有头有脸,你爹好歹还要个脸面,别惹得全洛阳城对你指指点点。今后该收敛了,就在房里绣绣花、写写字吧。你瞧,又骑马了不是?这身衣服还有哪一点小姐的样子?从明天起,不许再骑马了。”
白书怀见杨心碧被责怪,连忙说:“杨伯母,您错怪心妹了,是我约她去骑马的,不关她的事。”
杨夫人叹口气:“书怀,心儿比不得你,她是女孩子,若不自重,会被别人笑话。再说,你也不小了,是该努力苦读,求取功名的时候了,你娘她才开心呀,别整天把心思放在玩上。”
杨心碧轻倚在她身上,端了茶递给她,笑说:“娘,您就别逼怀哥了嘛,您知道他对功名一向没什么兴趣。”
杨夫人怜爱的拍拍她的脸颊,说:“瞧你,一脸灰尘,还不快去洗个脸。”回头叫丫头:“备车,送白少爷回府去。”
杨心碧意外地说:“娘,您——”
白书怀已经知趣地站起身:“那么书怀告辞了。”
杨存威点点头,自始自终没说过一句话。杨心碧把白书怀送出门外,回房梳洗,再回到客厅时,父母仍坐在那儿,就像一直都没动过。
杨夫人说:“心儿,你今年已经十七了是不是?这个年纪,是该嫁人了。”
好突然,杨心碧吃惊地望着她。杨夫人望一眼杨存威,又接着说:“爹娘原本早已忘了这件事——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事隔这么多年,楚天松竟然旧话重提,派人送来了聘礼。”
杨心碧嗫嚅地说:“娘,你该不会是说——我,我已经许给了人家吧?”
“是的,心儿,你听娘把话说完。楚天松比你大五岁。那年他五岁,父亲得病死了,他娘带着他从乡下来洛阳投亲。不料楚夫人的姐夫是个势利小人,嫌弃他们孤儿寡母,她姐夫花钱买了个官,扔下他们母子,举家迁往潮州赴任去了。“
“楚夫人盘缠用尽,不得已决定卖身为婢,以抚养楚家的唯一一个儿子。也巧,她遇到了我。我听她说得可怜,又见她纤瘦单薄,哪里做得奴婢的活,于是收留她住下,每日三餐,照顾得无微不致。”
“楚夫人的丈夫,原是乡下一个教书先生,楚夫人在他的影响下,也会念几个字,知书达理,非同常人。就连楚天松,也聪明得叫人疼,是块读书求取功名的好料子。别说娘喜欢他,就连你爹也喜欢得什么似的。
“过了几个月,楚夫人住得很是过意不去。娘那时正怀着你,于是和她开玩笑说,倘若我生了儿子,就让天松和他做兄弟,若生了女儿,那便更好了,我们正好结为儿女亲家,这样楚夫人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
“谁知道后来,-”杨夫人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困难地开了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楚夫人原来是个不甘守一辈子空房的女人。她——她——唉,不讲也罢。她儿子七岁了,我们瞧他聪明,送他上私塾念书,谁知他竟和些小混混打起交道来,好劝他不听,你爹不忍看他这么毁了自己,打了他几次,而他却履教不改,有时把他打得狠了,他就逃出门去,彻夜不归。
“心儿,那时你才四岁,什么也不懂,想必你早已经忘记了那个你叫做松哥哥的人了?
“天松十岁那年,楚夫人害疾病死了,他在一个夜晚,席卷了家里凡能偷到手的珠宝,从此失去了他的消息。”
杨心碧只觉寒气从脚底升起,老天,爹娘该不会认真要把她嫁给这个人吧?
“事隔十二年,楚天松忽然派人送来书信,要结这门亲。你爹暗中打听过,这人如今在京城里不但有钱,并且与当今相爷关系非同一般,京城里巴结他的人很多,可以说他势力极大,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他办不到的。”
“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他办不到的。”说得多么平淡。杨心碧却打了个寒噤,这含有威胁的口气,她不是听不出来。那就是说,他们杨家,根本就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换句话,就是说,他们杨家,根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
“娘,你可以说,我已经嫁人了呀。”
“心儿,你想得太天真了。他有备而来,能不把我们杨家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有备而来”?杨心碧再打个寒噤。
“心儿,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咱们了。这彩礼是中午送到的,五十万两的彩礼,他出手倒也大方。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为你准备嫁妆。十天后,他会派花嫁来迎你。”
等一下,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娘甚至都没问她一声,答应还是不答应?
“娘,我不明白,我还什么都没有想清楚。”
“没什么好想的,”一直未开口的杨存威杨老爷,忽然开了口,“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十天后做新娘。女儿家大了,总是要嫁人。”
“爹,这不明摆着,他娶我没安好心。当年他这样跑了,现在忽然要结亲,咱们怎么能答应他。况且我真嫁过去了,日子也决不会好过。”
“不会的,”杨夫人柔声说,“心儿美丽温柔,谁见了谁不爱?他既使有恨,恨的也是爹娘,怎会怪罪到你身上?你过了门,对他凡事依顺些,曲意承欢,那时即使爹娘不在你身边,好歹也有人疼——”
“不在我身边?”杨心碧大惊,“若楚天松欺负我,从京城到洛阳,大老远的,我怎么办呢?岂非连个诉苦的人也没有?”
“那倒不是。”杨存威看夫人神色凄切,怕她说出不妙的话来,赶忙接口,“爹娘有空,就上京城去看看你,或者派人接你回家来住,又或者你一时想家了,跟楚天松说一声,让他安排车马送你回来,不也很好?”
“不,不!”杨心碧连连摇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她心里有不祥的感觉,这里面有阴谋,一定有阴谋!“爹,你做生意一向很精明,你知道把我嫁出去并不划算。把那五十万两银子的彩礼退给楚天松吧。爹,咱们赶快找个媒人,叫怀哥来提亲吧。”
“白书怀?那孤儿寡母?白帆死的时候,白家绸缎庄早已入不敷出,若不是我看在与他有旧交的份上,拿出银子周转,别说白家绸缎庄,就连白书怀,也早就流落街头,没人识得他是谁了。绸缎庄的本钱也就五万两,他拿得出手吗?就算他舍得拿这五万两,我还舍不得把女儿嫁给他吃苦受罪。城北桃园的李家,上个月来提亲,不是想给十万两银子的彩礼?”
“唉,早知道有今天这件事,宁可上个月就答应了李家。”杨夫人叹口气。
“爹!”杨心碧脸色发白地叫,“怀哥是没我们家有钱,可他们有骨气,明知怀哥跟我好,白婶婶从来不要咱们家的东西。”
“够了,心儿。”杨夫人脸色微变,“谁跟谁好来着?你是女儿家,说话可得小心。你把话题扯得太远了。爹娘这么疼你,不会不为你考虑。楚天松今非昔比,你又是正房,决不会吃亏的。”
“可是,最根本的问题是,他恨我们杨家呀。”
“也不见得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毕竟当年我们是善待过他们母子的,打他,也是为了他好。或许这么些年来,他自己明理了,对我们心存感激,所以特意提出婚事也说不定。好了,心儿,这事爹娘做主。晚上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当然好。”
“最好想通了!”杨存威猛地冒出一句来,平日慈和的目光显得有些不耐和烦躁,一双浓眉也紧皱着。
杨夫人叹口气,起身携住她的手,只觉冰冷,毫无一丝暖意,她柔声说:“心儿,想必你很饿了,来,我们去饭厅。”
“娘,我不饿。”杨心碧软弱地应,“我只是有些累,想回房休息。”
“不行,你这样会饿坏,”杨存威的语气不容分说,“出嫁那天怎么办?你必须得吃东西。”
“心儿,你在家的日子只有十天了,你就多分些时间给娘吧。乖,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麻辣鸡丁,你怎么忍心拂了娘的心意?”
为什么他们说的话是在关心自己,听了却很不是滋味?
为什么平日那么爱吃的菜,现在却味同嚼蜡?
为什么明明是爹娘在耳边说着话,她却没听见一个字?
杨心碧勉强塞完了一碗饭,总算得到许可,回到自己房中,倒头就躺在了榻上。
杨家只她一个女儿,因此她一直是父母的宠儿,许多事总是由着她的性子去做,养成了她要什么依什么的性格。自小,便和白书怀玩大。白府只有白夫人一个主人,丈夫早逝,也亏白府管家白顺忠心,将白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加杨存威和白老爷早年有交往,杨存威对白家的生意非常照顾。白夫人也常携儿子来造访,一来二去,两个孩子也就熟悉了。白书怀温文尔雅,满腹诗气才华,可惜履次应试,仅只中了秀才,在家中又不善打理生意,小打小闹还可勉强应付,若真要接手大生意就手忙脚乱。杨存威几次强带他做生意,教给他经验,但他却学不了几成,对此杨存威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这傻瓜。”杨心碧想到这儿,止不住地一笑,喃喃骂了一句。傻瓜二字,她总是不经大脑就骂白书怀。自打二人懂事以来,白书怀对她凡事容让,她习惯了,也就理所当然了。
“从没见过女孩子这么骂人的,没教养!”杨夫人总这么笑说:“我打赌他绝不敢娶你。”
“我也不要嫁他,他是个书呆子,标准的呆头鹅。”
“咦,不见得很呆吧?他不是会带你骑马?去划船?”
“娘,你没看见他第一次骑马是什么鬼样子。他还以为骑马像骑驴那么简单,所以啊,我突发奇想要去骑马时,他还吹嘘了一大通呢。结果你猜怎么样?他跨上马背时,那马前蹄一抬,一声长嘶,他就大叫着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杨夫人笑着:“也许他故意吓你呢。”
“哪儿呀,我把他扶起来时,他脸色都白了,走路都两腿发软。以后一连几个月,他是谈马色变。娘,那时候我才发现,怀哥胆子真小。他竟然还会晕船,船一划快,他就紧紧抓着船舷,一动也不敢动。”
“一定又是你使坏,知道他胆小,故意把船划快吧?”
“我哪有?”
“这么说他一无是处了?”
“也不是,至少,他会背诗、背子曰呀。”
也许,那就是最早的一次谈婚论嫁了吧?可是就算是那一次,她也从没有好好地想过婚嫁的事。
杨心碧从榻上一跃而起,为什么不去求求娘呢,娘心最软,决不会忍心把自己嫁给楚天松受苦。只要娘松了口,母女俩再去求父亲,多半有成功的希望。杨心碧为这个念头而兴奋了,匆匆梳齐了长发,就跑出来。
正是上灯时候,初夏的夜晚天空晴朗得不见一丝云,就如同杨心碧此时的心情。从高大的院墙望去,几颗星星大睁着眼睛,朝她一眨一眨的,多调皮啊。“庭院深深深几许”,这话她一向不赞同:“我家的庭院也很大啊,可我从不觉得它深。”
很快来到父母住的院子,这时候,父亲永远不在家,他总是出外应酬很多朋友,很晚才回来,有时甚至不回来。杨心碧就会陪着母亲,或聊天,或做些针线。
走到窗下,屋里亮着红烛,静悄悄的,果然,杨存威又出门了。杨心碧径直推开门,走进去,杨夫人正在烛边,专心致致地低着头,仔细的绣着什么。杨心碧轻轻走过去,拥着她:“娘,你又在绣花了,小心伤眼睛。”杨夫人放下手中的刺绣,微微一笑:“不碍事的,这么多年了,娘还不是一样过来的?娘赶着把这绣出来了,亲手给你做身嫁衣,也给你留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