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躺着一位被病痛生生折腾的女人,皇宫里最年长的人,被整整锤炼了93个寒暑春秋的铿锵坚韧的她,有着“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超凡脱俗,所以,也只有在昏迷中,她才肯反璞归真,细碎地呻吟出来……她,苏茉儿,史称“苏麻喇姑”,翻译成汉语便是“半大的口袋子”……后金天命十年(1625年),12岁的苏麻喇姑,作为13岁的本布泰(即后来的孝庄皇太后)的陪嫁侍女,一道从科尔沁草原来到盛京皇太极的贝勒府……顺治元年(1644年)清军入关,苏麻喇姑随已被尊为皇太后的本布泰到达北京,住进了金碧辉煌的紫禁皇城……她,精通满、蒙、汉语,是康熙帝满文和蒙文的启蒙先生;她,在服饰的裁剪设计方面是行家里手,主持了清朝朝服衣冠饰样的设计和制定;她,博闻笃学,有较高的汉学造诣,参与了入关后清朝繁琐的礼仪规范确立;她,终生未嫁,名义是皇家的奴才,却在宫中享有极高的地位,孝庄称她为“格格”,顺治唤她做“额云”(姐姐之意),康熙则称她为“额涅”,即母亲,康熙的众皇子公主们,都尊称她为“祖母”……如今,这一朵登峰造极的女人花,已即将开到荼靡……
苏麻喇姑有两个令人费解的怪癖:一是终年不浴,只有到年终的除夕之夜,才用少量的水擦一擦身体,然后再把这些用过的脏水喝掉;二是终生不吃药,即便病情再重,也绝不服用任何药物……为什么?是一个谜……知道谜底的人也许只有孝庄,而她却早在十七年前仙逝……
数日前,本来还在山西代县张寺沟的我,被十万火急地接回了京城,只说是苏麻喇姑身染沉疴却始终拒绝接受治疗,于是太后想起了与她素来十分亲近且懂医术的我……当时,淘金已初露成效,康熙拨来了人手和堪舆师,同时也下达谕旨:命九阿哥胤禟坐镇地方,主持勘探金矿的储量……胤禟不放心,执意要护送一程,本来说好送到平型关乃止,可临了怎么也舍不得,于是又约定送到保定,可还是没舍得,最后一直护送到了京城的崇文门外,才鸳鸯挥泪,劳燕分飞,他拨转马头,飞马返回张寺沟的荸荠观,而我则直接住进了畅春园里的得真斋……天地间有多少有情事,人世间又有多少对无奈人……默默地陪伴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苏麻喇姑,心中不禁又翻腾起了阵阵涟漪……
病榻旁的茶几上放着薄薄数页编订的整整齐齐的薛涛笺,是康熙皇帝刚才遣人送来给“额涅”品评的,说是四阿哥这两日呈上来的功课帖子,全是礼佛的心得,额涅也笃佛,痛得厉害时瞧瞧,转移会儿心境也是好的……
历史上的四阿哥,在“诚孝”和“投康熙所好”这两点上,据说是做足了工夫,其他阿哥呈给老爷子御览的功课,无一不是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伟大抱负;惟独他反其道而行之,总是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一副看破红尘的姿态……
忍不住拿起来翻阅……
[其四]
烟水云山叠叠,浩浩万里前程,默移寸步自分明。
大千须臾坐定,从他寒来暑往,谁云地浊天清,笑看日月任西东,一曲无声三弄。
……
[其九]
空空空兮色色,色色色兮空空,色空通塞本来同。
隐显测其定动动动动兮定定,定动岂假施功。
荣枯得失听天公,自在弥陀净境。
……
[其十二]
善恶种瓜种豆,收来亦属空花,何如自种野人家。
心田一粒无价此粒非空非有,大千随处生芽。
根深蒂固遍天涯,道子难描难画。
……
[其十四]
石火电光岁月,急忙下手犹迟,光阴荏苒几多时。
刹那疾如弹指心田离此即此,迷途百辙千岐。
茫茫堪笑世人痴,大似河边觅水。
……
好意境!不得不由衷赞叹,假如雍正生活在现代,应该可以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服装设计师或者才华横溢的作家吧……他是如此敏感、复杂和深刻……
“情况怎么样了?祖母允许你为她瞧病了吗?”我转过头,却是四阿哥。此时是晌午,门外那个负责通传的小太监正靠在门侧耷拉着脑袋打瞌睡……跟烫着手似的将他的功课倏的放回到病榻旁的茶几上,真是糟糕,居然被当事人逮了个正着,而当事人偏偏又是他,一股针刺般的尴尬迅速弥漫全身,他晦黯莫测的目光在他的功课薄和我微凸的腹部游移,我赶紧稳定住心神:“四哥您……呃……咱们出去谈。”
走出得真斋,站在外面那棵参天峥嵘的银杏树下,看着不远处点缀着几丛嫩黄小花的苍翠竹林,我回忆道:“半个时辰前,就在这儿,我请求苏麻喇姑接受治疗,她却指着竹林,你看,这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那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当年在佛前许下誓言,永不再看病吃药,只等着解脱的那一刻,这一等便又等了三十八年,这些年来,犹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潭,雁早无遗踪之心,水却有留影之意……如今终于快熬到头了,葶儿,你应该为我鼓盆而歌……后来她就昏迷了过去。趁她昏迷的时候,我偷偷检查了她的身体……是带状疱疹,一种病毒性的皮肤病。”
看着四阿哥一副茫然的样子,我有点纳闷儿:康熙要求皇子们要粗通医理,自己也常以身作则,阅读医学典籍,而众阿哥中,据说学得最有心得的是老三和老四,那为什么?……对了,我又说成现代名词了,忙补充道:“就是缠腰火丹,民间也叫做蛇缠腰疮!是老年人常见的一种以疼痛为主要表现的皮肤病。”
苏麻喇姑的腰上布满了水疱,疱壁有凹陷,沿神经分布排列成带状,这种病最显着的特点便是“极度剧烈的疼痛”。
老四道:“听说蛇缠腰疮转腰一圈,就没救了,是这样吗?”
“不是的。倘若她愿意接受治疗,是有机会痊愈的。可是……她若不肯,我就不能。”
“为什么不能?就是用强也要治!你那股子把我偷袭压倒在地上强行拔刺的野蛮劲儿到哪里去了?”
“根本就是两回事,您那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可惜只敢在心里骂骂,“反正您自己清楚,可苏麻喇姑却是因为心魔。”眼圈忍不住红了,“您想想,她如果不是爱美的女子,又岂能在服装裁剪上狠下工夫,成为行家里手?倘若她对生命没有热情,又岂会博览群书,成为精通满、蒙、汉三门语言、通晓汉族文化的女校书……究竟是什么,让如此聪慧的她只愿与青灯古佛为伴,与箪瓢素食相依?究竟是什么,让她皈依佛门这么多年,却还是看不通透,拔不出来?究竟又是什么,让一位爱美的女子,从此不再沐浴也终生不再吃药?缠腰火丹的疼痛是钻心甚至要命的,可她清醒的时候,眸子里满满的却是释然和期待,只有昏迷过去后,才会痛得叫出声来……医救有缘人,药医不死病,有缘人便是指有求生意志的人,如果她的心魔化解不开,就是还魂神丹也无济于事……”
历史上的苏麻喇姑,死于康熙四十四年,享年94岁,也就是说,要拖到明年,这是何等的煎熬和痛苦!
胤禛沉吟道:“令人无法自拔的,除了牙齿便是爱情。只有它,能让最高傲的人心甘情愿的卑微到尘埃里去……祖母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这两项怪癖,也就是说,她的心上人,不在科尔沁草原上。”
我补充道:“她美好如斯,心上人也一定不同凡响。”
他道:“她一直陪伴在乌库妈妈(曾祖母)身边,久居深宫,接触的男子应该十分有限。”
难道是康熙?应该不会,两人相差了四十几岁,就算康熙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未免也有些……排除!顺治?两人也相差了二十几岁。
只听胤禛又道:“十二弟被皇阿玛派去闽粤办差前,曾让我要常来看看祖母,陪她谈谈佛散散心,胤祹说,去年,祖母收到了两把银匙,一把小得像挖耳勺,一把大得像汤勺,从那时起心情便郁结起来,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可十二弟毕竟是她从襁褓中一点一点带大的,所以……”
“所以,咱们一定要找出那个人,只要知道那人是谁,我便有法子化解她的心魔,虽然有些铤而走险,但值得一试!”
“朕可能知道是谁!”
第三个声音加入了我们的讨论,只见身着常服的康熙皇帝突然从银杏树后现身。老天,他究竟偷听了多久?这位老家伙,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