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似乎藏在某朵云的后面,带着些许灰色的银光忽明忽暗地洒下来,朦胧的夜色虚幻若梦。
黎明将至。右手边的玉姬神社对着的应该是东方吧。森林那边,泛白的晨光已经在天空中涌动了。
小冢原的大道上还没有行人往来,一对男女的影子正一前一后地匆匆赶路—那是当矢阿艳与蒲生泰轩。
他们很早便路过了山谷的沟渠,但泰轩也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意思,他们前面仍有很长很长的一段夜路要走。那条路在眼前扬着尘埃,细细长长地绵延至远方,尽头没进了朦胧的夜色中,一直通向千住的乡下。
不习惯走夜路的阿艳压着和服的前襟,一不留神便会落后,因而又加快了脚步。她叹了一口气,似在安慰自己,同江户时期的刑场,位于江户千住荒川右岸。
时也追上了泰轩。“师傅,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呀?真是好远呀。这里已经不是江户城了吧?”泰轩笑着回过头说:
“没错,这里不是江户。但还是在日本国内,你就放心跟我走吧。出发的时候我已经提醒过你这段路很远了。你可是正赶夜路去会你的心上人哪,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行呢。哈哈哈。”
“可是……”阿艳喘着气说道。“可是什么?”
“可是啊,师傅,求求您实话告诉我吧。荣三郎少爷现在真的在千住那个叫竹之冢的地方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这条路是最近的路了。”“还有—还有,他是一个人吗……”“不清楚,他这会儿应该睡得正香吧,你待会儿去夜袭一下不就知道了?”泰轩焦急地答道。阿艳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咬着戴在头上的手绢的一角。真是罪过……泰轩虽有些歉疚,不过又想,这段话之后也会变成他们之间的一个笑话吧,于是又自个儿微笑起来。但为了不让阿艳看到,他快步走到了前头。跟在他后面的阿艳心中掺杂着嫉妒、不安以及无常的喜悦,这些情绪缠缠绕绕地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她被梳卷髻阿藤牵着手,逃出了本所法恩寺桥前的铃川宅邸之后,刚到小一丁便找不到阿藤的踪影了。而阿藤认为,自己既然已从阿艳的口中得知了情敌弥生的所在之处,并且作为对源十郎的报复,将她带了出来,也就觉得她不过是一个累赘罢了,因此便把她抛在了夜晚的街巷中。但阿艳只听阿藤说弥生和荣三郎已成了家,并没有追问他们现在住在哪儿,没了方向的她一个人在深夜的街上不知如何是好。
荣三郎少爷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她也曾在心中强烈地自我否定过,可这个疑念就像夏天海面上的卷毛云一样,越积越多,源源不断地在心里扩散着,使得她越来越把阿藤的话当做了事实。一定要当面辱骂荣三郎和弥生,把他们诅咒至死……这种想法如巨浪一般疯狂地冲击着她的心。不知该往哪儿去的她很快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像是被吸引着似的,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让她欣喜而羞涩的首尾之松下。
啊,对了!求泰轩师傅帮帮忙吧!突然想起了泰轩的阿艳捡了三颗石子,黑暗中白皙的手在袖口闪动了几下,将石子扔进了漆黑的河里。
扑通!扑通!扑通!泰轩从一艘船上掀起草帘子出来了,详细地询问了阿艳被掳走后的情况、被关押的地方,以及带着乾云丸的独眼独臂剑客丹下左膳的藏身之处等。然后阿艳急切地问泰轩荣三一丁为街区中的一个小区段。
郎的下落,泰轩冷静地说他人在乡下,他们俩现在便直接去找他,说罢两人便即刻起程了。提着长颈酒壶的乞丐与不修边幅的年轻女子……还真是一段奇特的旅程。于是便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阿艳从刚才起便陷入了沉默,让自己置身于莫须有的空想中,愤怒与悲伤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看着微亮的四周,而此时泰轩说话了。
“呀!那边就是刑场了!”“啊!真吓人……”“哈哈哈,那就快点儿走吧!”
但泰轩冷不丁地停了下来,警惕地护住身后的阿艳。一行杉树在田地间并排交错。微微发白的夜路的对面,有个黑影贴上了杉树的树干。昏暗的前方传来一阵充满朝气的吟诗声,那声音是阿艳耳熟能详的。
“日暮归来看剑血。”听起来好似夜泣之刀坤龙丸的申诉。荣三郎觉得那绪丝缠绕的刀鞘似乎在腰间催促自己行动,便怎么也坐不住了,打算到江户的街上晃到黎明,于是与自己的影子一起走上了千住的街道,现在走到小冢原的刑场来了。
此时,忽然有个东西闪了一下,在他眼角横穿而过。那东西刚离开右边杉树林中一棵杉树的树根,便听得“嗒、嗒”两声脚步声,荣三郎感到身后有人逼了过来,立刻回过头。
就在这时,一道流星般的光束在黑暗中划过,刀刃的气味扑鼻而来。荣三郎知道有危险了,若往后退便会被刀尖砍到,急中生智的他反倒向前迈了过去,恰好撞上了敌人的身体,一把抓住了那个不知身份的蒙面人拿着刀的手。而那居然是一只独臂的左手!那刀即乾云丸……原来那蒙面人正是自己苦苦搜寻的丹下左膳!
“嗬!是乾云啊!”“呀!你是坤龙!遇到的真是时候!”一触到刀剑便狷介不羁的左膳,那蒙着面的脸似乎在狞笑着,看来是满心欢喜。为了砍杀路人,他在乾云丸的指示下朝这个方向寻来,不过交锋的第一刀便遇上了一直觊觎的坤龙丸!这当然令他欣喜若狂。
双方已进入无言的对峙中。夜里七刻。月牙儿低低地挂在空中,淡淡的月光在远处的水田中乱舞。两个影子一下子分站到路的左右两侧。试探着对方步调的两人在拉开距离时都同时往后大步一跃,瞬间便隔开了四五间屋子的距离。荣三郎将头上的草笠扔到路边,静静滑下了武藏太郎安国刀的刀鞘。刀柄柔软的触感宛若在拧一张湿手绢。今夜定要得手!—荣三郎涌起了强烈的斗志,坚定地摆好了平青眼的架势。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力道要柔。”正当他奇怪地回头看时,前方左膳的独臂已握着刀直直逼了过来。乾云刀锋闪出一点白光。“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哼哼哼,你气数已尽!我来了,看招!”
荣三郎苍白俊俏的脸上渗出了一丝汗,不发一言。左膳用独臂牢牢握着长刀,拂晓的微风吹过他向右伸展开的身体,踏在后面的右脚滑向前面左脚的脚后跟,瞬间从呆立不动变为弯着腰,然后左脚的脚尖蹭着地面,慢慢移了过来。接着又抬起了右脚重复刚刚的动作,如此从路的对面斜斜地朝荣三郎靠近,蒙面的影子下,那只独眼带着怪笑,似乎在说:怎么样!臭小子!你可别太得意!
荣三郎既没被左膳的气势压倒,也没要躲开他的迫近,不知不觉退到了另一侧的一棵松树树干边,但附近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让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少爷!荣三郎少爷!阿艳来了!请您一定要沉住气!”荣三郎原以为是自己心里的错觉,或是耳朵的幻听,但这真真切切的声音让他浑身都振奋了起来,下一瞬间便嗖的一声挥起武藏太郎安国刀,朝着左膳的前额奔了过去。然而对手是左膳而非其他小兵小卒。刀影已跃到眼前了他也不挡,反而将乾云一下子收到自己的腹处,上身向后一仰,躲开荣三郎的利刃,又从右下方斜着将乾云的刀身连同护手一起刺向了荣三郎。
武藏太郎刀砍了个空,乾云的刀尖却沾上了一点儿血迹。荣三郎摁着刀柄,手背被划伤了。
“咯!”左膳用力咬了一下牙。再攻!荣三郎撑起身体,使出所有的力量去撞左膳,然而左膳却如磐石一般,脚下似乎还生了根似的站着纹丝不动。双方紧紧合在一起,呈一个“人”字形站定了—短兵相接。
乾云与坤龙近在咫尺。杉树林里,两个影子躲在树干后面看着这场杀气交缠、充满了火药味的敌对交锋。
大雨将至的夜空低沉沉的。窗下的柳叶箬上,夜露“吧嗒吧嗒”地滴下来,在错觉下听起来如同雨点声。
宅邸区在即将被黑夜吞噬之时,反而比深更半夜更寂静。一个当差家臣装扮的醉汉似乎刚从某个花柳之巷出来,大声说着方言从大街上走了过去。之后,周围又被静得出奇的夜占领了,潮湿的风忽地吹了进来,冷冷地拂过弥生的枕边。
弥生难受得几乎要咬上棉睡袍的衣襟,剧烈地咳个不停。麹町三号巷—土屋多门的宅中,患了肺病的弥生在自己的屋内卧床不起。弥生最近不愿见人,连看护的下人也不让接近。屋子里冰冷凄清,凌乱不堪,丝毫没有少女闺房的样子。刚才女下人端来的晚膳也原封不动地放着。
弥生躺在榻榻米上闭着眼睛,心里想的,又是诹访荣三郎。从堂叔多门委婉的口中,她牵出了一些线索,关于荣三江户时代诸藩的家臣轮流去江户官邸当差。
郎殿下与浅草三社前一个茶铺侍女相爱之事也已全部知悉。多门说出这些,本意是希望她能对荣三郎断念,谁知弥生并没有遂堂叔的愿,她的爱慕之火反而愈燃愈旺;加之肺病恶化,从早到晚高热不退,而在昏迷中喊出的名字,仍然是荣三郎。这心病与肉体上的病啃噬着这妙龄少女孱弱的身子,弥生如今已瘦削得叫人目不忍视了。
多门平日看在眼里,心里也是焦虑苦痛不已,而要说其中还有一件令人欣慰之事,便是曾经以为病入膏肓的相思病近来似乎有些好转了,若恢复一下情绪再好好调养身子,肺部的顽疾也并非不可治愈。只要知道了治疗的方法,就算是不治之症,也能快速地好起来……弥生本人及多门都开始渐渐坚定了这个信念。
然而,随着病情趋于好转,弥生对荣三郎的思慕依然是日积月累,而这与当初纯真无邪的情意已大不相同了,因为他们中间插进了一个叫做阿艳的女人,令弥生的****越发疯狂了,逐渐转向了人世的阴暗面,变为执拗的妒恨之心。这便是****间的你争我夺—弥生虽也惊于自己这如此赤裸裸的爱憎之情,但仍然抑制不住地日日夜夜向恶魔祈求,不断地向那个阿艳下诅咒。
虽说弥生的病正在好转,但也还不能起身走动。今夜,她躺在灯笼的灯影下,把脸颊靠在枕头上,无意识地在脑海里追逐着荣三郎的身影,同时又翻了个身,照例不厌其烦地独自在口中絮絮叨叨地发泄着对尚未谋面的阿艳的怨言。
带着潮气的夜风无声地淌进了屋内。弥生又马上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哎呀!窗子忘了关了……”她自言自语着,但这点小事也不需要叫下人来做,于是便悄悄披了张薄被,站起来打算去关窗。眼看就要下雨了,屋外漆黑一片。这个时候,一团白色的类似石子的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越过窗棂打在榻榻米上。弥生觉得奇怪,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拧着的纸片,中间包了块小石子—一封石子信。好奇的她急急忙忙打开了纸团,里面的小石子滚落到脚边,留在手里的是一张从成卷信纸上撕下来的小纸片。纸上的字迹是出自何人之手弥生当然不得而知,那拙劣的字体就像原野小道上的阵雨,歪歪斜斜地在纸上爬着。
冒昧打扰,有一事转告。
看到阿艳与荣三郎大人结为连理,在新房里安然度日之情景,不由对您心生无限哀怜。虽知此事对您许是无用,但仍将其告知。若有意前往该处,在下愿即刻为您带路,还请尽快做好准备—知名不具。
弥生大吃一惊,险些晕倒在地,跑到窗边向外一看,那个“知名不具”的是一个脸色白皙的陌生女人,也不知是何时、从何处进到宅里来的。庭院里已下起了小雨,升起一片朦朦的烟雾,那个女人打着伞站在一棵树下,正伸着手招呼她过去。弥生仿佛着了迷似的清醒过来,脸色一忽儿变了,迅速缠好腰带。而屋外的雨突然下大了,闪着银光的瓢泼大雨敲击着屋檐。
虽说不缺生计用具—其实也不过是饭碗、碟子、小钵以及两双筷子,还有一些炊事用具。而说实话,要是可能,他们甚至还想把饭碗和筷子并起来用呢。
这陋巷里的出租房屋尽管没什么特别的,但对阿艳与荣三郎来说,却胜过琼楼玉宇。那是长栋屋内的一个隔间,九尺两间屋大,里面空空荡荡的,看上去倒也比较宽敞,只是位置有些偏僻—在浅草御门附近瓦町一块荒地的深处,还要再往深处的深处。狭窄什么的先不说,若直直躺着睡,脚还会伸到房门外边去。
阿艳说,这屋子哪儿窄小脏乱了呀,然后便笑了起来,荣三郎也微微一笑。两个年轻人一起筑起了小小的爱巢,只要有新买的笸箩和滤酱筛子,他们便满心欢喜了,不过两人都还有些害羞。
阿艳与荣三郎如愿以偿地在此安了家,可阿艳一想到要是隔开后几户合住的长栋房子。
由于自己的逃跑而使母亲遭受本所宅子里那个源十郎大人的欺辱,便担心得如坐针毡。与此同时,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还有—那个叫做阿藤的女人为何要帮助自己逃出来呢她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一听到“荣三郎少爷与弥生……”便不顾一切地跑出来的阿艳,与泰轩一起匆匆忙忙直奔千住而去,路过小冢原的那个黎明,恰巧碰上左膳与荣三郎正在交锋。
正如泰轩曾经分析过的那样,荣三郎与左膳的实力对比是四比六。虽然两名剑侠都严阵以待,但荣三郎运刀的火候到底还是不及左膳,对战时处于守势居多,而且手背被划破后血流不止,还顺着下半身渗进大道上的土里。即使受了伤,但泰轩躲在树干后面不时叫出声来给荣三郎打气,他也不知不觉受到了鼓舞,之后又继续激战了五六个回合。而左膳听到有人在声援荣三郎,大概是嫌持久战麻烦了,便如恶神般气势汹汹地约定近期择日再战,然后在暗淡的月光下往江户方向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