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80年代末至今已整整十二年,我们从未间断过对此书主题的思索与写作。说“十年磨一剑”,在这里就不算夸张了。这期间尤其让我难忘的是在1990年6月至1991年夏天,在李欧梵教授邀请下,林岗特地到美国芝加哥大学来和我一起开始进入这个课题的研究,在密歇根湖畔共同叩问文学的灵魂维度,并写出三章,刊登于《知识分子》杂志。欧梵兄的情谊和林岗的万里行程,首先应记下一笔。在海外,学术论文几乎没有地方发表,后来我们陆续写出来的几章也只好压在抽屉里了。
1991年秋,我到科罗拉多大学,林岗回国,此后六年课题进展缓慢一些,但我们还是围绕忏悔主题阅读了一些宗教学、文学、哲学、伦理学的书籍。1998年,林岗参加科罗拉多大学东亚系的“金庸小说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相逢中我们交流了思考的心得,确定了全书的框架并具体地拟定了章节,然后分别继续执笔写作。
2000年秋天,我应香港城市大学的邀请来到香港,《罪与文学》便赢得最后完成的天时地利。我们在最近两年的时间里,一方面对过去写下的部分进行补充修正,另一方面则把未完成的章节一一了结。在祖国南方的天涯海角,我们除了在学校履行义务之外,其他时间全都沉浸在这部着作的书写里。写得很投入,近乎“走火入魔”。这部书从中国写到美国,从芝加哥写到深圳香港,经历有点特别。但变幻的时空和动荡的岁月始终无法冲走我们的思索,十二年前我们认定的精神山峰终于立在脚下。尽管路途崎岖,但我们还是以自己平实的脚步去认同心灵崇尚的真理,这点劳心劳作的思想韧性,是我们自己最感到欣慰的。
和林岗合着《传统与中国人》、《罪与文学》,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精神体验。林岗比我年轻十七岁,可谓“忘年之交”。十五年前,他就被中国社会科学院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才华出众。但他做人却极为低调,从不宣扬自己。他和我一样,嗜好形而上,喜欢在精神深处作云游、逍遥游,他的思想比我更为明晰,逻辑驾驭力量比我更强。在中国年轻一代的学人中,他是一个最为质朴的思想佼佼者,也是一个未被社会充分发现的才子。此次我们合着,各执笔其半,即各写出近二十万字,都下了一番苦工夫。通过研究,我们的思想都往前走了。尽管书名是《罪与文学》,但通过“忏悔意识”这一个切入口,我们对文学的本性,对文学的自由与责任,对文学的世俗视角与超越视角,对中国文学的宏观长处与短处,对东、西方文学特征的基本差异,对人类精神价值创造的“永恒”之谜,等等,都有了比以往更深也更真切的认识。十二年的探寻日子,我们的笔推着论题往前走,而论题也化作另一生命推着我们不断向真理靠近。
1993年夏天,我在瑞典斯德哥摩大学东亚系担任客座教授,林道群兄到瑞国开会,知道我们在写作此书,就郑重向我们约稿。七八年后,我来到香港,他又不断询问和敦促我们写下最后一章。此种信赖与热情,乃是本书的精神能源之一,我们在此特表示衷心感谢。最后,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时,张信刚校长和黄玉山、郑培凯诸兄知道我在潜心写作,给我创造了很好的人文环境,也借此机会致以衷心的谢意。
刘再复
于香港城市大学高级教职员宿舍
2002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