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但鲁迅却无法跟着他的足迹走同样的路。因此,他多次声言他并不爱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对鲁迅而言,是可敬不可爱。他在《忆韦素园君》一文中说: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鲁迅:《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鲁迅全集》第六卷,第67页。
1936年他在《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中又说:
到了关于陀思妥夫斯基,不能不说一两句话的时候了。说什么呢?他太伟大了,而自己却没有很细心的读过他的作品。
回想起来,在年青时候,读了伟大的文学者的作品,虽然敬服那作者,然而总不能爱,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但丁,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鬼魂还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
还有一个,就是陀思妥夫斯基。一读他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就已经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到后来,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而这陀思妥夫斯基,则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恼,和拷问官一同高兴着似的。这决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总而言之,就因为伟大的缘故。但我自己,却常常想废书不观。鲁迅:《且介亭杂交二集》(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鲁迅全集》第六卷,第411~412页。
这里鲁迅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面对的是伟大的作家,但只能闭目赞叹。这是为什么?关于这个极其重要的问题,鲁迅自己作了回答,他说:“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同上,第412页。
鲁迅的回答显然击中关键,这是两种不同的大文化背景。中国只是一个现世的“礼”世界,而俄国则有现世的此岸世界与神的彼岸世界。在彼岸世界中,具有另一种秩序和尺度。所谓进入灵魂的深处,就必须逼近彼岸,然后在彼岸发出呼号并与此岸展开对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托尔斯泰更关注彼岸世界,更醉心于灵魂的叩问,而托尔斯泰虽然也属于俄国,也信仰基督,但是他的基督具有强烈的现世色彩,因此,他更关心社会甚至要为社会提供改革的方案,托尔斯泰笔下的理想人物是关心民瘼的改革家列文(《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人物却是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对于这两个伟大作家的重大区别,斯宾格勒有一段极为尖锐的话,值得讨论,因为它关涉到对鲁迅反传统精神的理解。在我们看来,鲁迅更接近托尔斯泰。斯宾格勒说:
他(指托尔斯泰)本质上代表一种伟大的理解力,是已经“启蒙运动”后的,是属于“社会心态”的。他所看到的一切,是文化后期的、世界都会的及西方形式的问题。托尔斯泰仇恨私有财产,这是一种经济学家的仇恨,他仇恨社会体制,这是一种社会改革家的仇恨,而他仇恨国家观念,也无非是一种政治理论家的仇恨,并不是出与真正的宗教精神。故而他对西方产生重大影响,而他在各方面,也本都属于西方,属于马克思、易卜生及左拉这一流派。
相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属于任何宗派,只属于原始基督教的使徒精神。像他这样的灵魂,可以忽视一切我们所谓的社会性的事象。因为这一尘世对他而言,毫不重要,不值得去改进。灵魂上极大的痛苦痉挛,与社会主义何曾相干?一个宗教,若是着手于社会性的问题,也就不成其为宗教了。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于其中的“真实”,甚至在他此生的生命中,即已是一种直接展示于他的宗教性创造。他笔下的艾利沙,已否定了一切的文学批评,甚至俄罗斯的文学批评,也不例外。他的基督式的宗教生命,如果写了下来——如他一直想写的——将是如同原始基督教的“福音书”一般的真正的福音,而“福音书”,完全已脱离了古典文学及犹太文学的形式之外。另一方面,托尔斯泰,则是西方小说的巨擘——他的《安娜·卡列尼娜》远超侪辈——而即使在他穿着农人装束时,他仍然是一位文明社会中的人物。
现在我们把首尾勾勒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圣人,而托尔斯泰只是一个革命家。托尔斯泰,是彼得大帝的真正继承人,只有从他这里,才会产生布尔什维克主义。这主义不是彼得主义的反面,而毋宁是彼得主义的最终课目,也是自形上问题转入社会问题的最后降坠。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360页。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75年。
把托尔斯泰说成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这是大可争议的。布尔什维克是革命的政党,而托尔斯泰则是绝对的非暴力主义者。说托尔斯泰导致十月革命,这是值得打大问号的。但是,斯宾格勒看到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大差别:一个是社会生命,一个是宗教生命;一个醉心于社会改革,一个醉心于灵魂叩问;一个可纳入马克思、易卜生、左拉这一流派,一个则只属于原始基督教的使徒精神。也因为这样,这两位伟大作家的精神内涵和精神指向就有巨大的差别。这确实是个事实,尽管托尔斯泰心中也有基督,但是这个基督的确是更类似马克思、易卜生、左拉这些社会改革家的基督。托尔斯泰的忏悔内涵,也是与此相关的。他意识到自己是剥削制度的一部分,因而自己也是不平等现象的根源,他为此充满罪感。因此,托尔斯泰自身的罪感是具有社会内涵的罪感。鲁迅虽然比托尔斯泰更激进,比如相信“火与剑”的暴力形式是改造社会的有效形式,但是其大思路、大生命形态与托尔斯泰更为接近。因此,他无法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纯粹生活在形而上的世界里,无法放下社会的重担而进行纯粹的灵魂审判。
他像托尔斯泰那样,直言不讳自己对私有制度及其他所派生的各种黑暗的仇恨,他要直面惨淡的人生与淋漓的鲜血,要带着仇恨与之抗争到底。他不可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忍从”,不可能把对社会邪恶的憎恨全都转换为内心的搏斗。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感到孤独与绝望,但他的孤独感是自己的思想未能得到社会的理解的孤独,是此岸世界的孤独;他的绝望感也是此岸世界的绝望,因此,他反抗绝望,不惜与此岸世界的黑暗同归于尽。他钦佩陀思妥耶夫斯基挺进到人的灵魂深处,比任何一个中国现代作家都更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旷野的呼号”,他自己也在发出呼号,但他的呼号不是纯粹形而上层面的灵魂的呼号,是与现实土地紧贴在一起的、被现实风雨打击得遍体鳞伤的显得粗糙的灵魂的呼号。他的《野草》就是这种呼号。这是中国式的灵魂的呼号,是个体生命觉醒之后又感到无路可走的呼号,是在现实歧路上彷徨、徘徊、不知前面是什么的呼号。这不是隐士的呼号,也不是教士的呼号,而是战士的呼号。鲁迅所以明知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但终于在他的门前停住脚步,就因为鲁迅更像托尔斯泰,是个社会中人,而不是使徒式的灵魂中人。
通过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到“五四”运动时期新文化革命者的“忏悔意识”实际上是一种呼唤抛弃父辈旧文化的启蒙意识。只是这种启蒙意识不是从发现一个新世界开始,而是从诅咒一个旧世界为起点,因为新世界离他们太遥远,而旧世界是他们的切身之痛,所以这种诅咒是发自内心的悔恨和诅咒。毫无疑问,鲁迅是新文化运动最伟大的代表人物,他比与他同时代的启蒙先驱更加深刻,他的一些表达内心世界的作品,如《野草》,甚至进入了叩问存在意义的深度。然而,鲁迅通过反传统的启蒙救赎,最根本的落脚点还是在社会,而不是在灵魂。文化的批判最终还是还原为一个社会运动来表达它的意义。这一点,从近代中国忏悔意识的产生就看得很清楚,如果没有一连串的失败,没有亡国灭种的危机,就不会出现近现代自我意识的觉醒,也不会出现从梁启超开始的忏悔呼吁。忏悔意识的发动源自现实的失败,因而它最终指向的也当然是一个现实的拯救运动。当现实的拯救运动进入新一轮的程序启动阶段,忏悔就让位于杀气腾腾的谴责。从忏悔到谴责的转变,或者说从“五四”新文学到革命文学的转变,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转变。
可是,无论是思想的深刻还是文学的成就,后者都远远不如前者。但从思想文化史的眼光看,两者至少存在一个大背景的联系,存在一个符合自身逻辑的脉络。正是这个大背景和脉络,造就了新文化运动中的忏悔意识的现世品格,也埋下了它不能持久的因子。精神的自审和忏悔经过一个短时期的爆发,不久就复归于平静。先驱者的鲁迅,也被视为“遗老”。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和尔后的广义革命文学,就是对新文化运动的忏悔意识的逆反。在所有革命作家的头脑中,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罪感和自审意识,同时他们找到了一个承担全部罪恶的“替罪羊”,这就是他们判定的“阶级敌人”。一切黑暗,一切悲剧,一切罪恶之源都在他们身上。吃人者就是这些地主、资本家,就是黄世仁之流。对这些“蛇蝎之人”无论如何践踏,如何打击都是合理的。这些阶级敌人是历史前进的真正阻力,因此也是真正的历史罪人。“五四”运动时期的作家追究的历史之罪,到了此时,罪恶主体已完全明确,作家的责任就在于清算这种罪恶。因此,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开始,中国的当代文学便充满了清算意识,一切道德责任共负的精神丧失殆尽,而文学中的“灵魂深度”也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