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离开之后,三皇子赵谨文一个人躺在寝宫内,身体明明很累了,心却怎么也不肯入眠。
父皇的情况、太后的逼迫和为难。还有那个似曾相识的苏容,一个一个在自己脑海中浮现,却不知不觉,等他在回过神的时候,脑海中已经渐渐的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来。
多年以前,也是那么一个冷寒的春天,有那么一个身子小小、脸蛋圆圆的小丫头,穿红彤彤的小袄,头梳双髻,歪着头站在刚发芽的柳树下,见到他,细声细气喊了他一声“谨文哥哥”。
恪守礼数的苏丞相在一旁沉了脸,拍着丫头的头让她唤“三殿下”,可是一向乖巧可爱的小丫头却出乎意料的固执,小丫头执拗,背着小手,完全不理她爹的话,碧水似的眼睛清清亮亮望着他,继续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谨文哥哥”。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只知道听着她这般称呼,整颗心都软了。走了过去,拉着她的胖胖的小手就带着她在宫中到处游玩。
十来岁大的小小丫头,圆圆的小脸儿白里透着粉红,梳着圆圆的发髻,一双大眼黑润润地快要滴出水来,嫩红的小嘴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她胖胖的小手扯着元谨刺绣精致的衣袖,无论开心时,委屈时,撒娇时,调皮时,都会那么半仰起头望着他,叫着他“谨文哥哥”。仿佛只要叫着他,就会很开心,什么委屈都不见了一般。
这个称呼,从小到大,都只属于她,苏丞相的小女儿——苏云清。
那时她几乎每日随丞相入宫来,丞相在御书房与父皇议事,云清就提着小裙子迈过宫中一道道高高的门槛,在万华宫门口探着头喊他出来玩,虽然每每都会叫上一众皇子公主,但孩子们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还是她跟他最投缘。
十来岁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闯祸,一起欢欢喜喜地讨父皇的开心,一起顽皮地偷偷摘光太后最喜欢的花,一起抱小狗逗八哥,不小心被咬了手指哀哀叫,看着对方的模样,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时候,小云清不知道从哪里看到别人用红线结同心结,每天都拿着红丝线,却不知道是手笨还是没有好好学,总是学不会。看着她每天耷拉着脸,一脸沮丧的样子,自己有些不忍心了。于是当天晚上就守到母后宫中,央求着母后教他。
第二天,他拿着红色的丝线手把手的教她,但不知道怎么的,前一天晚上还结的好好的,一拉着她的手,就一直出错,最后还是没有能结出一个漂亮的同心结,但是小云清却一点也不介意的接受了那个结错了的同心结。以至于他到现在也只记得那个错误的同心结的结法。
那时候的他最喜欢拉着她软软暖暖的小手,喜欢用手指轻轻点她莹白如玉的鼻尖,喜欢用双手为她捂热冻红的脸蛋,那时小小的少年的心,满是赤诚,还曾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问她,“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我好不好?”
这样一句话,即便云清那时刚刚十岁,还什么都不懂得,也有所体会地红着小脸点了头。
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座肃穆的皇宫之中,但却仅有那段与云清在一起的日子,永远都镀着让人眷恋的亮丽色彩,似乎美的不可方物,然而——
元谨望着黑夜的眼睛蓦地尖锐起来。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他十二岁生日那一天,父皇在皇宫内为自己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身边那么多人庆贺,王公大臣,皇子公主,他却只想见到云清,第一次不肯听父皇的话,不顾多少人在场,就是固执地站在门口,等待云清小小的身影。
生辰酒宴冷了场,座上的太后重重一哼,道:“丞相之女苏云清自由散漫,不学无术,疏于礼教,每日在宫中自由出入,无法无天,带坏皇子,有损皇家威严,哀家已命苏丞相好好管教,从今以后不许她再入宫门一步!”
听到太后的话,他身体颤抖,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灯火辉煌处,那十足陌生的盛装老人。而后,便着了魔似的飞奔出万华宫,朝着宫门直冲过去。
不许云清入宫,他便出宫去找她!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可是还没到宫门口,他就被人拦住,他在那天傍晚,爆发出唯一一次汹涌的眼泪,吓到了一向疼爱他的父皇,最后,太后冷冷站起来,“罢了,哀家就送你一份贺礼,许你们在宫门口见上一面,反正明日她就要被丞相送离京城,就当告个别。”
他顾不得惊讶,手忙脚乱摆脱了侍卫的钳制,直冲向宫门,夜幕已经降临时,苏丞相才牵着小女儿的手渐渐走近,星光之下,几天不见的小丫头好像瘦了好多,乖乖顺顺站在宫门外,按着太后的命令,不敢踏进一步。一动也不敢动的站在宫门口。
他知道,见不到了,今天以后,因为太后的不许,他再也见不到这个身影了!尚且稚嫩的心中难过得抽作一团,脸上却已冷静下来,摘下腰间翠绿的玉佩,探手交到云清小小的手中。用唇语无声的对她说着:等我……
那天晚上,隔着冰冷的宫门,云清带着哭声最后一次喊了他一声,“谨文哥哥”。
第二天,第三天……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只是某次给太后请安时,听到她偶然提起,苏丞相的女儿,被送去了千里之外的亲戚家,从此以后,不会再踏入宫门一步。说完后,太后笑着看他,摸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犹如针刺,她还轻声问:“谨文觉得这样可好?”
他深深低着头,攥紧双手,按着她母妃千万次的叮嘱乖乖地回答,“谢太后。”
谢太后……
胸口已然发疼,当年那女孩儿圆润的小脸和离别前的眼神,是他永远的痛!谨文在黑夜中静静的看着屋顶,半眯的眸子中火红一片。他无法忘记,更无法原谅!
其他一切他尽可放下,唯独当年夜色之下宫门口那场把他扯痛的分离,云清黑润的眼中委屈不舍的目光他永远也不能忘!
此时此刻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之上,太后逼到这般地步,他原本打算的平静以待看来注定无法实现!
既然如此,不管有多少艰难,他也定要——把这么多年来丢失的一切,完完整整,全部夺回来!
在黑夜中握紧了双手,赵谨文心中一片清明。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今天下午,那位新科文武状元手腕上就是那个被他结错的同心结吧。他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有那么一个人,恰好和自己一样,用同样错误的方法在多年前结了一个同心结。还让另一个人贴身藏在身上。只是,那真的是她吗?那个多年前给自己唯一快乐时光的小小女孩,那个自己承若要娶的人。
苏容像逃命一般的,狼狈的从三皇子的元西宫跑了出来。没有多想就匆匆的离开了皇宫。还好当时天色已晚,没有人过多的注意到他。
回到自己府邸的苏容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晚膳也没有用就把自己锁紧了书房,开始在脑海中整理着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
皇上的苏醒,太后给自己下的毒,三皇子对自己的态度。这一切都在困扰着苏容下一步该怎么办。
皇上虽然苏醒,但是身体还会虚弱一阵,明天的早朝极有可能还是太后主持。
自己被迫暂时与太后虚伪蛇形,便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否则救不了三皇子,反而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自己死不足惜,但是如果连自己都出事,父亲该怎么办呢?
父亲还被免职留守家中,也不知道三师兄什么时候才能过去给哥哥医治双腿。只希望一切都还来的及。
三皇子对太后已经有了戒心,这是好事,只是希望三皇子不要轻易暴露了自己才是。
皇上终于醒了,三皇子也被放出来了,一切似乎都在朝中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还远远不够,太后依旧把持着朝政,想来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三皇子的。
苏容在心里一点一点的想着,唯恐思虑不周,反害了无辜的性命。尤其是如果因为自己的思虑不周而让三皇子陷入危险的话,苏容不敢想象。
这个夜晚,苏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三皇子,苏容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揪心的疼。手无意识的摸上了胸口连睡觉都不离身的玉佩。
想起了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那双一如八年前那般明亮动人,仿若太阳般的眼睛。
想起了八年前在宫门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一身苏绣繁华锦簇,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惊讶、愤怒和不解。一见到她,就挣脱侍卫冲了过来,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抓着自己的玉佩就强塞到了她的手中。看着他一遍一遍的对自己无声的诉说着,却分明是:等他……
那时候的他一定不知道就在这之前的几天,没有进皇宫的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自己本来连死了的心都有了。却因为他一句一句无声的呼唤,她听从了父亲话,远离了京城,又幸得遇见师傅,否则,也许这世上早就没有了苏云清,更没有了现在的自己了吧。
夜已深,同样无眠的人,并不知彼此都无眠,只能感叹,今夜月色真好,扰人清梦,却偏生让人欲罢不能。